“你若是眼睛也不好使,不若我给你扎上?”白露又舀了一勺粥,见他依旧瞧着外头,没好气道。
“京中来的,是哪位相国?”楚恒顿了顿,脑海中总算是清醒了些,问完了话,才张口接了第二勺粥。
“司马老儿,带了个新收的小徒。”白露又舀了第三勺,见他咽下第二口,心情稍好转了一些,“应是叫吕什么的,先前瞧过他的画像。”
楚恒嗯了一声,粥到嘴边时,他却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吃不下。”
“是我老婆子貌若无盐,碍着了你这眼疾。”白姨被气得额角青筋都清晰可见,将汤匙丢回碗中,用力搁在一旁,冷声道,“就该叫你死在外头。”
白露愤然起身,心中不满似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也不顾他身上各处布下的银针,是连话都不愿意再与楚恒多说。若不是顾着珈兰那孩子,她早就奔着外头那些未愈的伤患去了,哪还轮得上楚恒这小子。
刚出了门,便撞见外头赶回来的珈兰。平城的疫病已是接近尾声,但该做的防护还是要做上,她出门前白露特地为备了个祛疫的香包,见这孩子老老实实挂在身上,白露心中倒是稍稍好受了些。
珈兰不知何处寻摸了一身普通的麻布衣裙,棕灰色腰带一系,发上木簪斜插,又用厚重且经由药汁熏干的纱布覆面,拎了一小篮子柑橘,匆匆跨进院门。
楚煜早些时候随着司马相国一道儿回了信安城,这院里如今只剩他们几个,还有个不知去了何处的吕世怀。白露视线下移,瞥见那篮筐里柑橘的果皮呈现出明亮的橙色,光滑而饱满,气又是不打一处来。
由着他们去罢了。
白露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灶间,充耳不闻珈兰的呼唤,装聋作哑地到一旁躲清闲去了。遇上这么两个冤家,白露不一个个骂上几句就不错了,还指望着好声好气地同他们一处?
珈兰无奈地进屋换回了原先的玄色衣裙,将果子拢到一处瓷盘,独自往屋内去。
山峦如黛,清风徐来,却无人瞧见门外那儒雅少年郎何等热烈殷切的目光。
屋内的飞灰比之晨时更为厚重,仿佛是西斜的日影惊动了角落的尘埃,纷纷扬扬地洒在空中,可堪与落雪时节相比。榻上之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珈兰只当他还昏迷未醒,手捧着一盘果子,在正堂伫立了许久,不敢入内。
所谓近乡情更怯,正是如此。
“杵着做什么。”
珈兰闻声一愣,她只当楚恒还睡着,进来时连呼吸和脚步都放缓了,唯恐吵醒了他。日光柔和,经由绣屏这一遭辗转更显暖意,如春日般涌现着生机,洒落在床帷之上。
他缓缓侧过头,颈后垫着粗制的布棉软枕,长发散落,目光却是深邃明亮。楚恒的面容带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和疲惫,眼瞳虽亮,却缺乏了应有的神采,双唇亦无一丝血色,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摄取到足够的营养。
绣屏如山,丝线能描摹出春日盛景,可勾勒他的轮廓时,笔法却无力而简单,仅用黑色溶进模糊的布匹间,不过轻率的潦草罢了。
她攥紧了手中的瓷盘,沉默谨慎。
“去了何处?”楚恒稀松平常地询问着,声线喑哑干涸,唇瓣已数处起皮开裂。
这等寻常语调,依稀如在府中时,他不过旧疾复发,只疲惫些罢了。
绣屏的春景经由日光催发,变得愈加明艳夺目,每一瓣花都集了细细密密的针脚,配色不落俗套,一针一线凝聚焕发出活力,绝尘惊俗。
楚恒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酸涩,目光隔着屏风描绘着她的轮廓,那是他无法企及的康健和赤忱。他念及正值少年的吕世怀,眼中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自卑之感,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你过来。”见她不答,楚恒挪正了头,继续望向头顶一成不变的床帷,故作淡然道,“你去见过他了,是么。”
珈兰无言,见他寡言少语的清冷模样,终还是端着盘子绕过屏风,步入卧间。楚恒身上还留着白露走前布下的银针,算着时辰也差不多,是而珈兰先行放下了果盘,俯身去他身上收去那些束缚。
阳光如许,是近夕阳的暖意,却暖不热楚恒的病体。
“我问你,”楚恒目光一转,停留在少女身上,“谁许你同吕世怀出去的。”
“这不是先时就定下的么,吕世怀那边……”
“这回我并未允准。”
楚恒目光灼灼,想看她能给出个什么样的答案来。
“事发突然,”珈兰收完针,自觉理亏,无措地往后退了几步,将针收归到一卷软包内,“我也不能一味拖着。”
“你可与他撕破了脸?”
“不曾。”
“你可允了他什么?”
“亦不曾。”
“我不信他肯如此轻易放过了你。”
楚恒的目光专注而敏锐,如锐利长剑直指人心,探究般望进珈兰的眼中。珈兰无奈地扶他稍坐起来些,端起一侧尚有余温的清粥,一面在碗沿刮去汤匙底部的余粥,一面将她与吕世怀偶遇之事从头道来。
原也是好好的,珈兰喂多少也乐意咽多少,只是说到吕世怀那句记挂、不记挂的话,楚恒的脸色微妙地阴沉了下来,竟愤愤地将珈兰手中的粥碗、汤匙一并推了出去,任其砸在地上。
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只瓷碗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楚恒因怒火大口喘息着,方才一推仿佛耗尽了他的气力,双手撑着床沿,眼中尽是不满和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