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事实证明,他着实不当疑珈兰之心。
即便她当真与吕世怀一道儿又如何。
如今人在身边,心亦在此处,可比什么都珍贵。
毕竟他这样的身子,这般心性,如何能在朝堂汹涌暗河之中保全她?不若让她走得远些,简单些,秦典墨亦可,吕世怀亦可,只消叫她瞧清了这些个为人,无论哪一个,既能保全了她,亦能助他一臂之力。
但这人,不能是鲁国太子。
死在后宫权谋的女子,只她母妃一个便够了。
楚恒纠结的心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牵出个笑来,稍轻松了些,垂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借此寻求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困意袭来。
夜深人静处,万籁悄无声。
……
那是数年前的一个春日,天气将将转暖,绿意复苏,去年飞离的雁群也在这时节争相回巢。
楚恒由大寒推着入了书房,他小小的身子盖了条不合尺寸的长毯,身上厚厚裹了好几层衣衫,一进门便被楚王叫嚷着赐暖炉热茶。
可他只是吩咐了大寒行至桌前,有模有样地将双臂抬至与眼平齐,除却不能下跪之外与旁的大臣别无二致。
那是对于文臣而言,慎之又慎的大礼。
楚王叹了口气,吩咐他平身,说出楚恒毕生都不会忘怀的一番话来。
“阿恒,你如此勤勉,也改不了你母妃早逝的事实了。”
楚恒的手臂顿在了半空。
“白神医先时说你心绪难平,故而父王一再宽纵着你,可如今你病情见好,父王才不得不将实话说与你听。
“许些事情,父王心里比谁都要清楚,可事关朝政,关乎大楚安危,不是你如今举出多少罪证就能将林氏斩草除根的。
“林氏乃大楚栋梁一族,想除去非一朝一夕可为。孤的结发妻子亦出自林氏,若要因为一个已故的妾侍推翻大楚,闹得朝堂不得安宁、后宫天翻地覆,你觉得,孤会允准这般事态发生吗?”
楚王苦口婆心,字字句句,如刀割在楚恒心头。他对第三子有愧,不仅是因纵容林氏致使这孩子年幼丧母,更是因这孩子替自己挡下了南郡灾祸,即便他再不懂事,也要看在这些的颜面上多加劝解。
更何况,楚恒的母妃秦氏女,本就是自己的爱妾,而军中,还有个秦老将军要加以制衡。
他要他的帝王之术,可楚恒只想要他的母妃。
“父王,此事有失公允,分明就是……”
“好了,阿恒。”楚王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大寒领着楚恒回去,“这些事情父王自有打算。你母妃之事必然会让你受些委屈,孤亦在私下告诫过林氏,你只消好好长大,将来做个闲散公子,游历名山大川,何等逍遥自在?”
“父王……”
“阿恒,林氏,才是你的嫡母。”
林氏,才是我的嫡母。
……
楚恒梦醒时,身畔依旧是熟悉女子的气息,好在车厢足够大,想来是大寒将置物的小桌收了,又掀起了边角处的座椅,能容他平躺歇息。珈兰撩着帘子欣赏外头转瞬即逝的夜景,树林的头顶是群星璀璨,夜风咬着她的发丝,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少女望着窗外出神,楚恒亦不曾出声,只默默瞧着她的侧颜,心中柔软安宁。
他无言瞧着,身上除了寒凉便是困乏疲惫之感,迷糊之间再度睡了过去,仿佛只是寻她的身影求个安心罢了。
药材不足,即便是楚恒身子不好,也赶不及夜间扎营休息了。除却必备的物资采购之外,这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地往回赶,累得秦家军亲卫都有些吃不消。好在不过是两三日,大寒和小寒尚能换个班儿,可秦家军都是实打实跟下来的,倒是叫人改观不少。
这回跟来的是阎晋阎小将军,留在了信安城司马相国身侧,帮着处理些流民纷乱之事,也好震慑震慑边境那些个不明事理的小杂兵。
倒是可惜了,不曾得以一见。
众人一入京,最要紧之事莫过于是楚恒的身子。白露几乎是片刻不歇地往自个儿院子里跑,这一连数日的奔波劳累下来,她哪还顾得上形象之说,那步子都跟飞似的,一溜烟儿就没了身影。
这一遭旅途奔波,楚恒几乎日日都是昏迷沉睡的模样,水米都进得少了些,虽说到时精神尚可,可人又见憔悴,几乎是只皮包骨头的模样了。
一众人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偷偷躲在屋檐上窥伺的小雪。他满心欢喜地带着消息往回赶,连脚步也松快了,想着早些回去同珈佑说他长姐回来的消息。
楚恒在大寒和小寒的帮助下,颇费气力地坐上了轮椅,原是要遵从医嘱早些进去,可他偏生制止了大寒的动作,目光不自禁地飘向看似不改分毫的浓密竹林。
竹林外,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楚恒难捱地打了个哆嗦,不知是今日风稍大了些,还是母妃亦在欢迎他的平安归来。
若是母妃在的话……
风过,竹叶翻飞,是大海的波涛汹涌席卷了这片净土。粗壮的竹木原是平和安详的沉眠之神,如今却在徘徊回荡的狂风下摇摆不定,发出阵阵刺耳尖锐的声响。
楚恒望着眼前的翠色林海,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是往年从未体会过的慌乱滋味,似是被这呼啸的冷风感染一般。
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尖锐的竹叶泛着微白的背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刺痛了他的心。此间种种,都不似寻常模样,珈兰见他目光空洞失神,心情亦如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