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无老,腰间空囊。
夜已深,有一人独靠堤下。
已近冬末,他向来分不清这些节气之类的变化,只知道每逢冬天就会死很多人,像被冻死的草木一般,有情无情都将消逝。
岸边夹杂些许水汽的寒潮烈风,在夜晚常常霜降的陪衬下尤其显得伤人,透进骨缝中肆意流窜,哪怕此刻裹着厚重的衣衫掩盖,都只是徒劳。
这是一个让人心境荒绝的季节,提不起多少兴致。靠北的行省边境大都贫瘠穷苦,听到江岸潮拍沙堤的细微动静,苏年缓缓睁眼,剑鞘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沟壑,望向远不如南方旖旎秀丽的北地风光,怔怔出神。
上山至今不过三月余,做的不过是些日常打扫烧柴的杂役活计,本想着入了仙家道统总该洗去些凡尘俗胎,少与江湖底层的摸爬滚打沾边。打交道的应该动辄是一剑御千里的强大剑修,而现在想来只不过换个地方与这江湖里的勾心斗角打招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苏年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平躺着的朋友,或死或生,都为他挡箭,也有人亲手将剑插入他的胸膛。
世事无常。
台儿山一战,短短七里路程,不过峡谷和山巅,就那样在三人剑下躺了一百二十余具游弩重骑,血流成河,残肢断臂堆砌如山。
而他那十年一剑,更是自断一臂生机,绝地使出的收官一剑,斩碎了四十余甲士命数,更斩断了六百余铁甲卫的心理防线。
人力终有竭尽时,那一剑若不是老天眷顾下同时斩断了山巅,双膝跪地绝站不起来的苏年,遇到下定决心杀人的蒲肃,后者即便再拼上一百甲,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剑冢里的小小弟子帮派竟然也能设计调动军队,这不得不让人称奇发问,他三人不过是区区虾米角色,又何至于大费周章。
苏年将清平乐高举过头顶,经过细细擦拭,先前厚厚的血痂不复存在,剑鞘恢复往日的清亮。
人命就是如草芥,杀人喋血太容易,一剑挥出就是一大片血肉模糊。
凡人修道虽说是想要得证成仙增补寿命,可练剑的哪一个又不想快意江湖,剑出敌死,万人跪伏敬仰。
他不过踏上修剑一路不久,可这次碑前悟剑以势破甲太过霸道,微微颤抖的左手有着一丝近乎变态的快感。
用剑,挡我者死,便是如此。
他用力握紧剑鞘,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深的愧疚。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杀的人都有家,也都是和他一样心有志向的好男儿,可一剑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军令如山,无辜者又靠谁来缅怀,难道靠他这个屠夫吗?
他迷惘地自言自语道:“佛说杀人罪孽深重。”
“可佛也有语:行善者非不可杀生而不可乱杀生。”铃儿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轻声道。
苏年听见声音睁开眼开口问道:“你不怕我杀过人?我可能已经杀过很多很多人了。”
铃儿许久没有作声,把脑袋搁在弯曲膝盖上,和他之前一样也是望着江水怔怔出神。她转头慢慢说道:“怕,我只是怕你杀的是好人。像我爹娘一样的好人。”
苏年自嘲道:“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原来在皇帝老儿眼中的武王盛世不过如此。”旋即又对着铃儿道:“我只杀坏人,还有要杀我的人。”
这世道不太平。
铃儿想了想,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包,装满了针线。拂去额头间的碎发,她抬头迎上苏年疑惑的眼神,脸红道:“这把剑的剑穗掉了,我可以帮你缝一个吗,如果你不嫌我手艺差的话。”
苏年淡淡一笑,左手改握剑鞘顶部,剑柄处向铃儿斜去。
“这把剑对你这么重要?你的手从来没离开过它。”
“借别人的东西就要原封原样还回去。”
“苏年从不欠账。”
“这是一位姑娘借给你的?”
“”
堤下两人对影。
整夜江水浇在了这互相依偎的一对男女身上。
杨家医馆门前,三人两马。
苏年将重重的行囊挂上马背,将大汉再度用绳索绑在自己背后,望向另一匹马上驮负的相红杏尸体,轻叹一声,而后被搀扶着上了马。
坐定后本想对着老杨头抱拳告别,就只听见一道极为放肆无礼的声音响起:
“呦,老杨头啊,这生意是真不错,一下就这么热闹了,我看改明儿我也当个神医挣大钱。不过我怎么看倒像是你医术不精,反倒给人家治死了两人。”
老杨头一听见这日夜如噩梦般的声音就是头皮发麻起来,一把将铃儿拉在自己身后,而后深深对着向自己走来的年轻公子哥作揖。
这公子哥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连带着自己走路的身形脚步都是大开大合,嚣张跋扈至极,手持一把玉骨凭调扇,身着六色流彩华裳狐帽大袄,脚踩金鱼吐珠紫线靴,简直恨不得把所有值钱的物什挂在自己身上招摇过市才好,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带刀的走狗家丁。
这华贵公子走上前来,昂首哼道:“你说你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能不能赶紧找副棺材把自个搁里面,省的在这里碍老子的眼。”
老杨头弯腰更甚,苦笑道:“萧大少玩笑了,老头我还能再给别人治两年病呐。”
这公子哥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放声吼道:“老子让你死你就别他娘在这杵着,怎么是要我让人帮帮你啊。”
老杨头头都快磕在地上,求情道:“求萧大少放过我这个老不死的,我们马上就滚。”
萧大少眼珠子一转,突然堆上笑脸上前将老杨头搀扶起来,而后看着老杨头身后的铃儿,满眼垂涎的笑着说道:“老杨头啊,你说你何必如此呢,若是你肯让铃儿姑娘跟着我享受荣华富贵,那你也不用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给人家看病挣点小钱,反倒是名利双收啊。”
老杨头一听见这话双手将萧大少推开,而后直接跪在地上,哭喊道:“求大少放过我这苦命的孙女,她不能嫁给你啊,她才二十岁,清清白白啊。”
看着在地上不断磕头的老杨头,那萧大少却是仍不为所动,一脚踏在老杨头身上,后者顿时瘫倒在地昏了过去,铃儿也是哭着扑在老杨头的身上。
萧大少这才注意道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的苏年,顿时来了气,斜眼问道:“你又是哪路神仙,不要命了?在本少面前也敢不下马,如此放肆?”
苏年淡淡瞥了一眼,坐在马上依旧不动,淡然开口道:“你爹何人?”
萧大少好像忽然笑了起来,眯着眼说道:“孤陋寡闻的过江虫,不知死活也敢问我爹的名号。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爹乃是堂堂萧家武馆的馆主,座下上百号精干汉子,随便一人都能把你这病秧子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