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没有见过那个人,那是市当局的司机,但他知道重庆有人以各种身份潜伏在市当局里,这个认知让他想起政保局的刑房,那些喷射在夯土墙上的滚滚热血。
那人讨好地叫他“谈长官”,以政保局的名义开车将他送回报社。
谈竞在车上跟他搭话,问他跟着栖川领事多久了。
那人嗨了一声:“我哪有那个福气跟着栖川领事,谈长官,说实话,要不是今儿接您老人家,我都不知道我原来是给栖川领事干活的,难怪他们出手这么大方,一个人五十块钱,乖乖,比市当局给我开的工资都多。”
谈竞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跟着我好好干,会有更多的薪水给你。”
司机讨好地跟他表忠心:“您放心吧,谈长官,以后您就是我主子,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你都立过哪些功?”谈竞又问,他极力把自己地语气弄得轻描淡写,好像是上级对下级无心地发问。
“我其实也没立着什么大功。”司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统共算起来,大鱼也就逮了一条,就是之前那个当局新经济顾问,说是喝过洋墨水来的,嘿这孙子,当局给他每个月开八百二十块钱的工资,他竟然拿着这些工钱干吃里扒外的事,您说我能不干他吗?”
谈竞的太阳穴一跳一跳,他知道这人说的是谁,那个代号“鬼先生”的人,他成功执行过很多次针对重庆叛逃高官的暗杀任务。
“你是怎么发现他不对劲的?”
“我被派去当他的司机,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反映出这人路子不对,”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道,“他一个从没来过滨海,在国外读了好几年书的人,刚在滨海安摊子,立刻就找了一群佣人,什么做饭的、收拾屋子的、采购的、就连专门浇花的都雇了个人……这真是一点都不奇怪,谁叫人家拿着当局开的那么多钱呢?”
“那阵子上头也在催,我一个月拿着人家十块钱的补贴,到却连一条鱼都没抓到,我也抬不起头来,就上心观察了一下那只内鬼。”司机说起来,仍觉得意洋洋,“谈长官,你说巧不巧,就我刚开始觉得他不对劲的时候,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在车上问我觉得日本人好不好,那我当然要顺着他的话说不好了!我就狠狠地把日本人痛骂了一顿,他越听越高兴,还说什么中国的希望就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说要交给我一个任务……”
谈竞脸上和煦的表情已经维持不住了,为了防止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故意往窗边坐了坐,然后将头扭到外面去。
“哎,那可真是一条大鱼,我就照着他给我的那个任务那么顺藤一摸瓜嘿,足足从上头那得了两百多块钱的奖励呢!”司机越说越激动,若不是还在开车,少不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谈竞语气淡漠地发问:“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那我怎么会知道呢,”司机满不在乎道,“可能是死在特务机关里头了吧,他干那么缺德的事情,日本人能让他活着出来吗。”
“鬼先生”的死是军统的一个重大损失,至今都没有后辈能代替他。“鬼先生”出事后,军统积极组织营救,可不仅他没就出来,反而还搭了两拨人进去,最后一波搭进去的人用自己的遗体带了一条消息,说“小心内鬼”。
内鬼,难不成指的就是眼前这个唯利是图到卖家卖国的司机?
谈竞依然在看窗外,但心里却已经恨不得立时将这个司机捆起来千刀万剐他先前一直觉得凌迟是一件反人类的酷刑,可如今却觉得,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愤。
“谈长官,您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再加把劲,给您脸上挣个光。”司机将车停在报社楼底下,殷勤地过来为他拉车门,小心翼翼地卑躬屈膝将他迎出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以后我就只听您的话,谁的话都不听。”
谈竞牵动唇角,露出一个他压根控制不住的阴冷笑意:“好,好好干,好好当我手下的一条狗。”
这句话让那个司机觉得不舒服了,他谄媚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像是理解不了“一条狗”是什么意思。
“怎么,有问题吗?”谈竞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发着高烧,整个人苍白且瘦弱,但丝毫不影响他发怒时咄咄逼人的气场,“你以为你到我手下,是来做什么的?当老爷吗?”
“是是是,”那人反应过来,并且在一瞬间做出决定,腰弓得更狠,“以后,我就是谈长官手下的一条狗。”
他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毕竟出卖了尊严,至少得换一个好价钱:“只要长官赏我点好骨头,我这条狗,叫咬谁就咬谁,绝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