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美黛看他弄脏的长衫,没有跟他说话,反而吩咐蹲在前面抽烟的车夫,报上了自己家的地址。
谈竞活过来,打起精神应付她:“很抱歉,小野秘书,只怕我今天不能跟你去看房子了,我还有工作,要回报社。”
小野美黛看着他的眼睛:“你需要打理一下仪容才能重新见人。”
她说着,忽然发现这身长衫正是她那天在成衣店随手拿的那件蓝棉布长衫,谈竞像是很喜欢它,上次见栖川旬穿的也是这件。
谈竞客客气气地推辞小野美黛地美意,但后者不再与他交谈,又低下头去看那本书,使在一边说了半天客套话的谈竞看起来有点可笑。车夫在前头一刻不停地奔跑,从市郊到小野美黛住的地方,他要这样不停地跑四十分钟。
谈竞又疲惫地靠到椅背上,低声喃喃:“他跑这么久,我们一会要给他多少小费?”
小野美黛从书页里抬起眼睛:“你在救济站遇到了什么?”
谈竞没有回答,因为他发现,以他的表达能力,根本不能准确描述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救济站。
“莫顾问刚刚说,救济站救济了很多沙俄贵族。”他低声说,“我想来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人,人不人鬼不鬼的人。”
小野美黛合上书卷,也不说话了。救济站里能有什么人?能勉强维系日子过下去的,都不会来这里。
谈竞摊开手掌,那一块钱的烟叶被他掌心里的汗打湿,皱巴巴地缩到一起,他将烟叶放到鼻头,用力呼吸,将烟草刺激的味道全部吸进脑子里。
他第二次造访小野美黛的浴室,依然整洁如昔,好像就连各种香波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与其说是整洁,倒不如说像是自上次之后,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他洗干净头发和手脸,穿着套在长衫里的衬衫西裤出去,小野美黛已经将他那件蓝布长衫洗好了,正包着毛巾用力挤压里面的水分,以求速干。
“你穿这件长衫很好看。”
谈竞茫然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件衫是小野美黛买的。
他立刻局促起来:“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算是领事馆送给你的。”小野美黛微微一笑,“当日所有的开销,我都到领事馆报了账。所以这件衣服是领事馆送你的,你若想还钱,那就还到领事馆去。”
谈竞掏钱包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垂到身边:“那就多谢栖川领事。”
他在客厅的长沙发一头坐下,手肘架在膝盖上支撑着头,那颗脑袋此时正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有八百斤。
“领事馆还有更多的工作吗?”他闷声开口,“钱少些没关系。”
“没有。”小野美黛道,“为什么会问领事馆,这是滨海当局要操心的事情。”
谈竞一怔,从政治到经济,滨海的实际统治者就是领事馆,当局也只不过是给栖川旬打杂。
“不要指望领事馆,”小野美黛又道,“这里东西的价格比一般要贵出很多,甚至根本支付不起。”
她这句话没有主语,谈竞不知道她口中“支付不起”的人是谁,他还是需要工作的那群人。
但他能听出她这句话里别有深意,一件事情要用故弄玄虚的方法讲出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件事本不能讲,但讲的人却不得不讲。
“谈记者,恕我直言,”小野美黛将头别过去,又开始挤压那件长衫,“救济站的那些人,你一个都救不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救了一个,那剩下的那些人呢?中国只有滨海一个城市吗?”
谈竞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的确对。
“谈记者应该把精力放到更重要的地方去,”小野美黛道,“救国救民,救国应是头一位。”
谈竞震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一个日本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野秘书说得对,”他握拳抵在唇上,轻轻咳了一声,“我既有幸得栖川领事重用,那自然会殚精竭虑,助她匡扶中华。”
小野美黛瞧着他,轻轻笑了一声。
谈竞现在对小野美黛满腹疑虑,因为她实在太重要……重要到几乎可以决定谈竞的生死。
“小野秘书是哪里人。”
他忽然抛出这么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小野美黛也曾经问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