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软轿上支腮思忖,片刻,方低沉着嗓子,“去仁寿宫。”
待到皇帝进了仁寿宫,太后像是早有准备,怀中抱着一只纯白的小京巴狗儿,正卸了护甲替那小狗儿梳着毛发,那小狗儿也乖巧,只伸着舌头,也不乱动,倒教太后愈发欢快了。
太后随口说着,“皇帝来了,坐罢!”
皇帝是有惊讶的,然则却不能显在面上,只拣了太后旁边的位子坐了。
太后也不说话,只一味逗着狗儿玩,许久,方让殿内宫人将那小狗儿带了下去,又由奴婢伺候着洗了手,又抹了许多香粉给衣服熏了香这才算完。太后轻睨着皇帝,“怎么?连这会子功夫都等不得么?樘儿跪在你宫门口,可是近三个时辰呢!”
皇帝压着头,低吟道,“儿臣不敢。”
太后随手戴了镂雕蝙蝠玉珠玳瑁护甲,面色沉静,瞧不出一丝的波澜,拿起坐炕上案几上摆着的麒麟纹瑞兽香炉,添了些檀香进去,这才缓缓开口,“你是不敢说,却是这么想的。”
皇帝拣了案几上的蜜渍李子吃了,不觉皱眉,“好酸。”
太后笑道,“自然是酸的,只不过同样是一盘李子,为何皇帝能吃出来酸味大过甜味,而哀家却觉着甜味大过酸味?”
皇帝目光凛然闪烁着,如同触碰雷池的一般惊恐,双瞳孔不自觉放大着,面色红涨,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一只描金斗彩的八仙茶盏,青筋凸显的明显无疑,散发出冰寒之气,似有冰冻一切的力量。
太后瞧着皇帝,冷笑了一声,“皇帝心里有心结,从前淑妃最喜食酸,自从淑妃走后,后妃嫔御皆不敢于你面前食酸物,就怕你哪一日发了脾气。”
“可皇帝你要记住,淑妃终究只是淑妃,她可是太子的生母。”
皇帝眉眼中划过一丝温和,转瞬便如香炉中的烟雾一般,随风吹到了远处,“母后,儿臣是恨,当年淑妃她那般……”
太后早已打断了皇帝,厉声道,“当年淑妃如何,皇帝你恐怕比谁都心知肚明。还有,你一早便是苦了淑妃的,难道这么多年,你心里的一口气还没有放下么?”
“正因为儿子知道一早苦了淑妃,所以儿子才给她当时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四大妃的淑妃之位,难道这还不够么?”皇帝言辞激烈,句句是带了针头的,然而那针头不是刺向别人,而是他自己。
太后也不看他,自顾自道,“当年淑妃之事,皇帝最是清楚,可皇帝你不要忘了,淑妃她也是个女人,当她真正成为你的女人那日,你便是她的天,可你是如何当她的天的?你让淑妃怎能不怨?”
殿内的一切好似静止,皇帝连动亦不动,一只拳握在半空中,宫人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切都过于安静诡谧。
不过,四散氤氲开来的香雾终究使得殿内是活的,太后方柔声说着话,带着母亲的慈爱与呵护,“所以皇帝,即便你仍放不下淑妃的案子,放不下当年的金氏,可你也不能弄的阖宫人心惶惶。樘儿有何过错,要你一见他便如罗刹鬼怪一般?毕竟,他是你的儿子。”
皇帝的声音不似方才强硬,多了几分恭顺的意味,倒有了寻常民间母子相处的自在,“可是儿子做不到,儿子只要一看见樘儿,儿子便不由自己想起淑妃来。”皇帝顿了顿,眼神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他的眼睛,和淑妃太像了,儿子永远也忘不了淑妃的眼睛,那般可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痛苦与恐惧的神色化为殿内的檀香气味,不动声色地划过皇帝的面庞,“淑妃……她至死都这般看着儿子……儿子,实在不能放下。”
“所以儿子,不愿意看到祐樘,不,是不愿意看到他那双和他母妃一模一样的眸子,哪怕他眼睛里多些低顺也好……只怕是一点点,儿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讨厌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