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今世，我应该是她的堂叔。”

“我想他应该不会以这些血缘关系来羁绊你吧。”老管家再度叹息。那双被皱纹包裹的灰色眸子布满了对他的惋惜与同情。

子曦不再回答，他想起了那个电话，那个由她亲口转达让他回拨的电话。

“……父亲？”那时，他首次觉得“父亲”一词竟然可以是两个如此恶毒的字眼，竟然可以叫得有如仇人一般，像两把尖锐的刺刀狠狠扎入他的心底。

“这么激动干什么？你不会不知道这些血缘伦常什么的，在我眼里都是垃圾吧？我若是会因为这个而阻止你，十几年前我就会先跟你挑明。我对你失望的关键在于……我让你陪在她身边十四年，你却没有让她爱上你！甚至，让她连正常人的情绪都没有！你看看她现在活得像什么样子？”男人的怒吼令他心惊，在他的世界，他一直宛如主宰命运的神祗，不容违逆。

“算了，告诉你身世不是为了骂你，而是有一件对微儿来说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用这个身份代替我为她做，如果我来不及赶回的话。”那一缕柔情，像神明少而见之的叹怜，他知道，只为她。

“微儿她十四岁了……”最后……仍是一道叹息。

……回到现实，周子曦几乎惊愕地感觉额头一片滑腻的触感。

背心一阵忽冷忽热，竟是惊出一丝冷汗。

猛然回头，那人柔软的手指已经收回，凝雪玉脂的肌肤宛如一片白色羽毛从他眼前飞过，最后袖入雪色海棠花若隐若现的唐装长袖之中。

是啊，若穿长袖，她总喜欢袖着手指，因而为她做的衣裳，袖子总是特意留长一点。

周子曦心神恍惚之际，众人以为他病了，伊悠然探过他额头，略懂中医的周正为他把了把脉。

“他没事，大约是宿醉的后遗症。”周正如是说。把脉时却暗暗捏了捏周子曦的手指，一个颇有担忧的眼神配合稍微加大的音量，似乎有意提醒什么。

周子曦听完他的话，终于将思绪收敛，被回忆震慑的心神归位。朝伊悠然歉然一笑，“我没事，我不喝就是了。”说着将酒杯收了起来。

伊悠然却大概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问方是要来一个新杯，为他倒了一杯蜂蜜茶，“喝这个解酒吧。”

顾青妮对伊悠然的洁癖习性虽有所了解，但毕竟不与她朝夕相处，体会不深，哪比得上周子曦等人此刻的震撼？但在场这里却只有她一人最不擅长隐藏情绪，因此反倒成了表现最惊讶的人。

伊悠然没有注意其他人，只是见周子曦迟迟不接，她似有所悟地将杯子收回，微微一笑，“这是我喝过的，不然你喝方是的吧。”虽这样说，她看上去却似乎也不知如何处理手中这杯茶。

周子曦怎会不知她对用别人的杯子喝茶始终有心理障碍，哪怕那杯子是刚烧制出来从未有人用过，只要不属于她，也毫不例外。

伸手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笑着说，“既然倒了就不要浪费，可不能学小神这个小鬼。”他指指地上封小神暴殄天物的两杯水渍。

“子曦哥，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封小神的声音从亭外响起，莫小欢随他一起，这两个活宝一出现，霎时解救了亭中这几个都不太爱多话的人之间总会时不时冒出头来的尴尬气氛。

其实，若放在往日，顾青妮并非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相反她作为学校广播室的播音员，从初中到高中也担任过数届开学典礼、毕业晚会的学生主持人，在一干朋友之间，但凡有她在的地方，是绝不会冷场的。

但是今天，一则，因为她与莫小欢从始至终只是与伊悠然有点交情，有关周子默、周子曦、以及周正皆是由这点交情连带而来如头发丝那么细的一点联系，可以想象若非伊悠然在场，这三人绝对会对两姐妹视而不见，最多也就是好脾气的周正会点头一笑。因此，今天这样的场合，若是顾青妮与伊悠然坐在一起，那她还可以像一般女孩子一样聊聊天，但此时周子曦俨然以保护者自居守在伊悠然身边，顾青妮才没有傻到会去自讨没趣。

二则，剩下的周子默、周正、方是三人，一个是从来众人谈话都不将之考虑在内的冰山，一个是恐怕会有代沟的中年男子周正，还有一个是被莫小欢死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挑得气氛无比尴尬的她所谓“竹马”！

顾青妮从来没觉得自己曾像今天这样有口难开过……俗话说不在沉默中灭亡，便在沉默中爆发。

那边厢周子曦还未来得及回应封小神的话，这边顾青妮却猛然起身，“小欢，我们走！”

完了见亭中数双眼睛不解地望着自己，顾青妮才惊觉刚才的话貌似不小心是用吼出来的，眼前一双双眼睛都气势非凡，她肚子里那点因为沉默太久而郁闷出来的火气顿时被压迫得烟消云散，嘴里控制不住地打着哈哈连忙挽救，“哈，那个，我是说后面的大队伍差不多也该到这里了，我们该回去了。”

“姐，还早着呢，”莫小欢不大舍得她这群“灵感的源泉”，“他们要一路焚香，三步一拜九步一跪，哪有这么快的？”

听她这么说，封小神被勾起了好奇心，也不问周子曦是否说他坏话了，“以前看你们不是只要拿根香就行了吗？怎么今年还要拜来拜去的？”往年清明他都会随姐姐回浮云住上几天，白日无事时便总拿着望远镜看山，看到过几次飞凤镇组织上青云梯的扫墓队伍，难得可以用望远镜同时观察那么多人，他便年年留意。刚才在跑马道上他的马骑的最慢，也因为观察这个的缘故，发现今年的队伍似乎特别热闹，人特别多，东西也多，好像这样那样的规矩也比往年要多。

“因为今年是十年祭。族里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老一辈的比较重视传统，就不能再像往年一样那么简单了。”为他解惑的是顾青妮，她还下意识地想要摸摸他的头，却被避开了。

顾青妮有些尴尬，但望着封小神的眼神还是带着宠溺。与莫小欢把小神当做幻想角色的那种喜欢不同，顾青妮是把他当做弟弟的那种喜爱。这倒不是情有独钟，镇上许多小男孩她也常常会给他们买糖果吃。只因她曾经本来也会有一个弟弟，却在妈妈生产时因听闻爸爸车祸的噩耗而死在了妈妈的肚子里。

如果没有那次不幸，她的弟弟也和小神一般年纪。

深觉命运嘲弄的是，她继父的前妻，也就是小欢的妈妈也是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腹中的也是一个小男孩。因为这两件事，顾青妮很早便发下志愿，一定要上最好的大学，以后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她的孩子一定要是“强化基因的试管婴儿”，再也不需要经历这样的人间惨剧。

因为这个目前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顾青妮每每看着周子曦等人时，总会含着羡慕，还有藏于心底的一丝自卑。远不如莫小欢那般放得开。

顾青妮从这些思绪中挣扎出来，却见莫小欢正拖住她的手臂央求，小声道，“姐，再多留一会儿嘛，我们都还没跟悠悠提化妆舞会的事呢！”

顾青妮顿时脸有些臊，总觉在这群大人物面前提及她自己那个小小的舞会很不好意思，连忙给莫小欢打眼色叫她闭嘴。

却已经被封小神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家伙听见，“化妆舞会？在哪儿？什么时候？”他想起昨夜在楼上看见的牧场上墨云别墅庭院里狂欢的景象，小家伙其实挺羡慕的，只是知道姐姐不可能答应把浮云别墅也弄得那样脏乱，才根本不敢提。

“啊，在我家，你很想去吗？”莫小欢顿觉找到了同盟，竟马上喜气洋洋地建议，“小家伙你可以扮作小柯南，或者小恶魔也可以！还是小吸血鬼比较好？”

她一连串的小字踩中了封小神的痛脚，他最恨被别人取笑总是长不高，“小什么小？你才小呢？我看你最好扮作太平公主！哼！”按理说小神这样的年纪不该老拿女孩子的胸部做文章，毕竟少儿不宜，但大约是自从有一次看了一部片名平胸皇后的电影之后，小家伙笃定了讽刺女儿家这一点绝对能一针见血好打击人，他才会毒舌地紧紧抓住不放。此举，与邪念无关，与风月无关。

但所谓童言无忌，忌的却是作为听众的大人……

莫小欢每每被讽总有一股捶胸顿足的冲动，但未免对胸再过造成伤害，于是往往只剩顿足……

顾青妮却是下意识地将双手手臂收拢了一点，像是想要抱胸却忍耐了下来……只剩尴尬……前文说到她属于丰腴美人……胸前风光一向被男生叹为观止。

在场还剩下最后一个女生……伊悠然向来云淡风轻、镇定自若，但关于这样的话题即使上辈子她也未曾有过……因而也无法保持冷静。况且，她的身材无疑是三人中最出色的。纤细适度，曲线玲珑，又是女孩子中少有的一米七二的身高，完美的黄金比例……这一切原本都无可厚非，杰出的基因造就了出色的她，已经长成这样，又是她的身体，何需羞涩呢？……可关键……在于她的年纪……才十四岁。

这个年纪的女孩鲜少有发育如此成熟的……

伊悠然不喜欢想到或者听到“早熟”这类的字眼，会令她淡定的心被一种叫做羞恼的情绪搅起阵阵涟漪。

说到底，即使前世画上死亡的终止符，她也还仅仅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十七岁少女。

不论如何才华横溢、权势滔天，多少人拜服于她、听从她的号令……在这方面，她也仅仅是个不与婚嫁、不解人事的少女，少女情怀，在心觉被冒犯时，羞涩与懊恼，人所难免。

看见伊悠然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左腕上的紫色串珠，周子曦心有所了这是她难得一见不知所措的时刻才会有的小动作，顿觉心中柔情一片，无比爱怜。

转向封小神时，却是毫无预兆地赏了一个爆栗。

封小神吃痛回头，却见他子曦哥眼角带笑的望着自己，仿佛刚刚那下剧痛是他的错觉。

封小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他做错了什么，子曦哥不会还这么高兴地对他笑若说他没做错什么，子曦哥可从来不会对他下手这么重？？？

于是……他心里的疑惑荣升为这趟扫墓之行的第二大不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