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早已经是筋疲力尽,手腕处皮肉模糊,即使扯了衣服裹上也完全无用,稍一活动,便是钻心疼痛。又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周边都已见脓包。为了减轻手腕的伤疼,他们本想用衣服层层裹住手掌再去扯住绳子,可是被副使的仆从生生地扯了去。他们只得紧紧地徒手抓绳,几日下来,手掌磨得伤势不轻,全无力气、手指也难伸直。
三人恹恹地就着水啃着胡饼,未几,便昏睡过去。大约亥时左右,副使的仆从带着人把三人一起提到了馆内别厅门前。这驿馆虽简陋,但规制却也不算小,
副使在厅内饮着酒,吃着葡萄,脸上通红,俨然已是半醉。他趔趄地走到十一跟前,眼神游弋,问了十一一句是否想明白了,如果今日再不让他称心如意,那明日就将这三人投进黄河之中。
芸娘刚想回答,便被他打了两计耳光,对十一森然道:“我要你来答。”
十一不知该如何作答,既不想做那龌龊事,又不忍心芸娘、十七受累。只是恨恨地看着夜落纥,一张惨白的脸红筋贯目,愤愤一句:“无耻。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就好,为难不相干的人做甚。”
夜落纥看他几日下来竟然毫无转圜,啪啪就是给了几个嘴巴,然后用力捏得十一的两颊生疼、被迫张着嘴,道:“你这个贱种胚子。我抬举你赏识你,竟然不知好歹,跟本国舅爷作对,真是活腻了吧你。我倒要看看你们几个有几条命跟我斗、跟我谈骨气。”随后便让人取来了鞭子,朝三人身上重重挥去。或许是醉酒的缘故,打了二十几计后,夜落纥喘着气,竟有点力不能支。
夜落纥再问,十一仍然不答,十七和芸娘也是不吭一声。这愈加激怒了夜落纥,他把鞭子给了侍卫,让他们狠狠打、重重地打、往死里打。
这不大的驿馆里动静马上传开来,榻上的翟让思已经脱了衣服躺着,听到仆从来报。翟立马起身,穿着汗衫、长裈,披着一件长袍便下了驿楼赶到后院。他看着浑身是血的几人,全是累累鞭痕,尤其是十一。
“住手。”翟雄浑的嗓音喊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副使他已经醉了,难道你们也醉了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擅自杀人。你们这些下人,这是要把你们的主人架在火上吗?难道要你们的主人因为你们的过失而承担罪责吗?”话里话外在众人前给足了夜面子。
半醉的夜落纥,听到这话,忽想起这是大唐驿馆。翟的话虽然听起来让他很是不痛快,但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在驿馆杀奴,旁生枝节,只怕无端令大唐猜疑,总归不是好事。他虽早就知道前几日是翟让思暗中袒护了这三人,只是没有直接冲驳他的面子,所以才没有发作,毕竟对方才是正使、枢密使,不必要为了几条草芥而与翟结下梁子。于是,他只得就坡下驴、作酩酊一醉,把剩下的烂摊子交给翟夜落纥瘫坐在毛毡上,直叫唤“再给我来一壶,我没醉”,作出一副大醉的模样。反正,人,他也是教训过了,恶气也出了。
翟让左右扶下三人,遣人送去了药膏,让人传话下去,明日好生过关,不要再生事端。
回到帐内,旁边的一员低阶无檐扇冠上前在翟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显然是翟的心腹。
只见翟冷笑了一下:“雪中送炭、死境得生,不是更好吗?施恩易,买得一颗忠心却很难。所以,早不得。”
第二日下午灵州方面的文书才到,使团便于第三日一早沿着驿道在贺兰山中行了三十里,到了黄河岸,一行人、辎重、驼马渡船而过,来到了灵州城外。因天色已晚,城门已闭,便在城外驻扎,等一早通关。
大唐昌盛时,每三十里设一驿,除了京师的四方馆、鸿胪馆设于城内,多数驿馆因城内宵禁不便于往来驰报,所以,多数落于城外驿道旁,但亦有少数在城驿,例如这灵州驿。
次日一早,整个使团便在灵州城外准备好,只等着时辰一到,向守捉递送通关文牒。
不多久,灵州城门徐徐洞开。一队戍卫分作两旗各二十五人,城门内外分散开来,其中一人是队头。使团中一人上前递上文牒,队头审视后,再让一员戍卫驰送城中。不多久,两队轻骑约百人飞马而来,让戍卫们按照文牒上,一一检视通关、放行,比之前严格了许多。
使团一一开箱查验、过关。其随行贡品和物资有:良马120匹、骆驼60匹、琥珀50斤,白鹤羽、牛尾、禄野马皮、野驼峰、羚羊角、白貂鼠皮、狮子皮、貂鼠、安西丝、丹盐、玉装刀子、波斯宝等。
而查到十一三人时,虽然已更换了袍衫,皆是回鹘装扮,但看上去神色苍白。戍卫看看文牒,指着这三人,问向昨日与翟私语的无檐扇冠官员。
那名官员手拿一卷文书作为补充给对方,满脸堆笑道:“这是随行的奴隶仆从,买卖文书还请您一一过目。”
文牒上确实汉字描述了随行人等数量、体貌特征,奴隶文书上亦分毫不差,虽然来使人数少于文牒所载。戍卫想认真查验三人身高体貌等,但被城内那一队人马催促,便得作罢。只是口头询问了下为何三人伤痕累累。
扇冠官员笑答曰:“这本是定居在甘州的汉人,习得几族语言,故而带来大唐,希望可得一用。结果路上三人竟相约逃跑,才致鞭打惩戒。”说完,眼神凌厉地扫了三人一眼。
戍卫听闻,同情一瞥。同是唐人子孙,却生为戎奴婢。呜呼哀哉!
一一放行后,两队轻骑各作左右两侧布在使团周边,保护开道,进到灵州城内。
灵州城自绢马贸易、丝绸之路改道后,便成为互市重镇,繁荣兴盛,即使身子乏弱的十一十七二人都忍不住一直看个不停。城池雄壮巍峨,城内屋舍俨然,里坊排布整齐,主街宽达数十米,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色衣衫,甚至其中不乏高鼻深目、卷发虬髯的粟特人。只是这灵州城的味道似乎不大新鲜,那渗坑渗井沿街满布,走在街边的十一十七虚弱的神经一下被熏得清醒了不少。二人虽然前途未卜,但看着这花花世界,十七竟然有点欢喜了起来,手上身上的伤都觉得似乎没那么疼了,十一则深刻地领悟到了佛经中所说的“五蕴相”究竟是为何物。
而芸娘则悄然泪下,心里念着:“小姐,我们终于回到大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