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苍嗖嗖地喷着:“便是拖走你们财物、你们嚷嚷着要乱棍打死的那些百姓,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谁肯干这种事?!”
“逼得他们一个个失了田地,再无立锥之地,便是陆平亲自举荐的益州牧干出来的好事!”
“呵,老夫知道,无非不过是对方搜刮的油脂够多,向你们陆府使的钱够多罢了!你们陆府罪孽如此深重!陷数十万百姓于水火便取了这些民脂民膏散给他们……难道不是应该?!”
吴敬苍的声音激动得几乎要捅破屋顶,便是周遭的陆府众人,一时也陷入纠结之中。
却有一个冷静的声音道:“不应该。”
吴敬苍的激动仿佛被人淋了盆雪水,僵在当地。
岳欣然却清楚地重复:“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听出哪里应该。”
“第一,从你的描述来看,已故成国公履行了大司徒与大中正的职责,没有缺位
第二,州牧履职如何,是不是与百姓失地有必然关系,缺乏证据
第三,即使州牧失职,致使百姓流离,是不是要追究举荐人大中正的责任,依据在哪里,存疑
第四,即使州牧失职,这与他向大中正行贿而取得此职位间没有必然关系,行贿一事,也缺乏证据支撑
第五,就算上述所有条件全部成立,真的有行贿一事,也应该清楚找到哪些财物是非法所得,并将非法所得收归公有,详细证实非法所得都是从哪里来,再行处置。
而不是随便找一群人来把这些钱财拿走分掉,就算这些人真因为可能存在的非法行贿一事而受到损害,那么其他受损的人呢,你打算怎么补偿?这也算公平正义?”
“你以代百姓主持正义、仗义行侠事自居,其实不过头脑混乱不辨是非、制造事端完全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你只是图自己一时爽快而自我感动罢了,”岳欣然瞥了呆若木鸡的吴敬苍一眼:“瞎激动个啥。”
沈氏在看的,是那个一身红衣执刀说要请教、看到对方英俊面容却忍不住面红的自己,而今,只有怀中依偎的一对娇儿,和身后那把在鞘中再未拔出的长刀
陈氏看到的,是那个儒雅不失英武的将军对她说,我会带你到这每一处山川形胜去看看的,可最后留给她的只有箱笼中密密麻麻绘制着山川形胜的兵书,可这个与他一模一样、喜欢指着兵册问她山川的孩子
梁氏躺在车中,怀中抱着稚弱的孩子,车后载满了绿植,肃伯劝过她,这些花草不一定能撑到益州,可她却很坚决,她一定能养活的,这些年,他们一起养活过那么多难养的称世奇珍,每一株他们都养活了,这一次也一定可以……至少,将来要叫孩子看一看,他的父亲曾为他亲手植了这么多的花木
陆老夫人……陆老夫人没有回望,她只静默低着头,大抵时间于她而言,太过漫长,过往许多炽烈终究埋葬,就像当年高大的凤凰木下,那个以夷族风俗向她求亲的少年,笨拙地唱着夷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歌谣,却终究没能走到最后。
一个年轻的声音清越却坚定地道:“出发吧,还会回来的!”
于是,车队再不停留,出了武成坊,上了朱雀大街,此时天光未亮,行人不多,一直向南,直出安定门,那个繁华的、巨大的城池终是渐渐被甩在身后。
走到别望桥时,车队缓缓停下,这是魏京边界,此一别,莫相望。
可陆老夫人微微诧异,这一次离开,陆府只低调地扶柩回乡,因着前番朝堂上的动静,他们虽有报信于风浪中亦未动摇的真正亲朋,却也叮嘱不必相送,怎地还是在别望桥停了下来?
很快有人传讯过来:“阿钟伯他们要告辞离去。”
陆老夫人十分吃惊,阿钟伯是多少年的部曲,一直追随成国公征战,数次在前线为成国公以身相护,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身子却是彻底破败了。陆老夫人从来没有怀疑过阿钟伯的忠诚,他们家三代人都在府上,怎么突地要走?
不多时,阿钟伯、肃伯、信伯亲来磕头道别:“老夫人,若非您与国公爷一片慈心,我们几个的老命早该葬送了。自己知道自己事,我们没多少年头啦,若是死在半道儿上,还得饶上您一副棺材,平添晦气。这些儿孙辈虽不成气候,路上打点跑动是无碍的,便让他们代我们在您身旁尽力服侍吧。”
那些儿孙俱是悲声唤道:“阿父!”“阿爷!”
陆老夫人听得心中难过:“不必如此,路途遥远,你们确是怕经不起,可何必要你们骨肉分离?他们也一并留下吧。”
阿钟伯急了:“老夫人!万不可这般!”如今府上真是缺人之际,他留下儿孙伺候自己算是怎么回事!
然后,不只是阿钟伯他们,默默地,还有数十人前来辞别,陆老夫人一眼看去,见领头的,竟是六郎院中的阿郑,看向这些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残缺的部曲,陆老夫人忽地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与阿钟伯他们一般,陆府如今正是艰难之时,他们并不想一起去益州再添拖累。
陆老夫人心中感伤简直无法言说,这些都是曾经随成国公南征北战的好儿郎,难道如今倒要叫他们自己出去讨生活吗?何其凄凉……
便在此时,岳欣然听到动静走了过来,部曲纷纷行礼。
岳欣然微微颔首:“方才我都听到了,阿钟伯不必走,咱们去益州,一个也不会少。”
阿郑却上前一步道:“世……六夫人!”他叹口气,一指自己残缺的左胳膊:“我等俱是废人,莫要给府上再添累赘。”
岳欣然不悦道:“什么叫废人?”
岳欣然一眼看过去,不论是缺胳膊少腿还是没了眼睛的:“还拿得起刀剑吗?”
这句问话简直是最强的刺激。
天下谁人不知,陆家军,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拿上刀剑去与敌人拼命!
阿郑等人昂头道:“拿得起!”
岳欣然满意点头:“那就不要说什么废人不废人的话!”
不待阿郑张口欲说,岳欣然已经抬手制止:“此去益州,路途艰险,若遇前路不通恐需临时换道,再者,山匪强盗总是难免,一大家子都在车队里,还是妥当为要,便有劳阿郑,先将部曲分组编队,撒出斥侯打探路线敌情,前锋、接应、后队俱要周全,夜岗放哨也要做好轮值安排。”
阿郑一肃:“诺!”
他召集了现在的人手,简单清点之后,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各人各自适合做什么事,谁干斥侯谁做护卫谁垫后响应了,如此这般一通分派,竟与当年行军的行事分派一般无二,人人俱是神情肃然,个个领命,恍如仍在军中。
忽地有人低声道:“阿郑,我等原不是想求去的吗?”
阿郑一怔,随即正色问道:“咱们还拿得起刀剑吗?”
“这是自然!”
这许多年在府上,他们也一日未曾真正放下!陆府的兵,只要还能喘气,便不会扔掉自己的刀剑!
“那便拿起刀剑,保护好老夫人与各位夫人!”
岳欣然看着阿郑这群部曲,方才分组编派完毕,她又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锋芒,好像那曾经战无不胜的灵魂又在闪耀着光芒,这样的百战胜师,哪里去寻,叫他们离去,才是既浪费又不负责任,岳欣然绝不会做赔本买卖。
然后,岳欣然朝这群隐约兴奋中带着点茫然的汉子们道:“诸位,如果你们就此散去,世上不过多几个会武艺的瘸子、跛子、瞎子罢了。可你们只要还聚在一处,手中还有刀剑,便是国公爷不在了,世子不在了,二爷四爷五爷都不在了……陆家军却还在你们身上真正活着,这世上,便还有陆家军!你们彼此便是彼此的眼睛、手和脚,只有残缺的个人,却没有残缺的陆家军!”
这一刹那,岳欣然竟从这些汉子眼中隐约看到了泪水,然后阿郑才双目通红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