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恒二十六年三月初一,北辽公主萧玉露,以皇子妃仪仗离开容华宫,出了承天门,一千鲜衣卫随扈左右,北辽使臣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出了皇城。
仪仗自长江渡口登船,打算与来时一般依然走运河水道直达顺天府登陆。岂料在随行侍女登船时出了一点小事故,踏板忽然断裂,至十几个侍女同时落水。
侍卫们连同鲜衣卫,将公主与大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余随侍愣了片刻之后,便手忙脚乱的下水救人,启程的吉时也因此而耽搁了近一个时辰,幸好有惊无险,清点后人数不多不少,只那十几个落汤鸡侍女被安置在船舱里,瑟瑟发抖着挤成一团。
三月初乍暖还寒,尤其这一日天气并不十分晴朗,更有连绵阴雨。萧澜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开紧紧抓住的玉露的手。
他转头瞧着玉露惊魂未定的模样,心头不由一软,柔声道:“不怕,我在。”
玉露抬头瞧着大哥,不知为何湿了眼眶。萧澜似知她心思,抬手欲如往日一般去摸她的发顶,却在将碰未碰时收掌成拳,愣是拽了回来。他转开眼,低着头,默了半晌才轻声道:“不知那些落水之人如何了,我去瞧瞧。”
言罢也不抬头,转身便去。玉露望着那玉色锦袍的下摆一点点飘出了船舱,眼眶里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圆滚滚跌在船板上砸出了一朵朵水花儿。
萧澜去了那落水侍女的船舱,蹙眉找了找,发觉很难从那一堆落汤鸡里找出那个曾经瞟过一眼的少女,于是吩咐随从几句,便去外面等。
随从开了嗓子吼了一声:“路雨!”
那挤做一团的少女有几个抬了抬头又飞快地低了下去,却无人应声。随从不耐烦的又吼了一声:“路雨,有叫路雨的没有?”
这时候,一堆淌着水的乱发里,仰起了一张红朴朴的小圆脸,眨巴眨巴大眼睛,突然跳了起来,就像屁股突然被钉子扎了似的,完全没有过渡地跳了起来,吓得挤在她身边的侍女们惊呼着爬开。那圆脸大眼睛的侍女高举着手,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吓得那随从也往后退了两步,打量了她一番,才迟疑着道:“你是,路雨?”
圆脸侍女使劲点头,那频率,随从很担心她会把那细脖子折断。
“你不会说话?”
圆脸侍女又点了一阵子头,随从不耐烦的挥挥手:“跟我走吧。”
圆脸侍女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子,悄悄吐了口气。
舱外站着的萧澜正对着水面发呆,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身来,只瞧见一个抖如筛糠的瘦小女子,脸被湿乱的长发蒙着,看不真切。只一双大眼睛从一缕一缕的湿发中间盯着他,戒备又好奇。
萧澜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可亲一些:“你兄长托我照看你,将你带回上京,从今儿起,你就跟在公主身边儿吧。”
圆脸大眼睛的侍女继续点头。萧澜不禁笑了,指指那随从道:“好了,你先随他去舱房沐浴更衣。”
这一回,那侍女没有点头,而是别别扭扭地行了一个北辽女子的官礼,扭头去了。
……
大内容华宫。
五皇子楚安端端正正坐在下首,正中主位上的容贵妃却是心不在焉的歪靠着。
“落水的只是些侍女,玉露……无事。”五皇子道。
容贵妃淡淡嗯了一声。
“一千京畿卫随行,该不会再有闪失。”
容贵妃抬眼瞧了瞧门外天色,细雨密密织着,廊前阶下均是湿湿亮亮。她叹了口气:“皇上定要将漕运给了沈家,想必不会是恩赏。”
五皇子颔首:“我会派人盯着,保北辽使团顺利回返。”
容贵妃忽将目光转向五皇子,竟带了些许恼怒:“北辽使团出了事,烦心的是沈家,若是玉露出了事……”
她故意停下不言,五皇子却已深解其意:“母妃教训得是,儿臣保她毫发无伤。”
容贵妃哼了一声道:“莫要像来时那般,被人劫了,却都不知是何人动的手。”
五皇子匆忙起身,一撩衣袍下摆跪在殿中:“儿臣知错。”
“行了,你先回去吧。”容贵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缓缓起身。殿门口候着的黄公公小跑着赶过来,扶着容贵妃往后堂而去。
五皇子并未抬头,却一直瞧着那蜜合色凤尾裙与那绯色太监袍摆飘飘荡荡地相伴而去,偶尔交叠相碰,那华贵衣料便会嚓嚓呼应。本是极细微的声响,却在他耳中极度放大,刺得他眯起眼睛。聚扰的目光便顺着那绯色下摆往上,到那佝偻的,斑白的鬓,直到头顶上那一丝不苟的六梁冠……
……
宁王府,雪海听香园。
龙雀无精打彩地靠着廊柱,抬眼瞧着乌沉沉的天色发呆。承影披着细雨从院子外跑来,站在廊下抖了抖裙上雨珠,又抹了把脸道:“行啦,这会儿估计都出了江宁城了。”
龙雀眼珠动了动,忽然看着承影道:“你说,小姐为何要让她装哑巴?那丫头嘴那么欠,还不得闷死?”
承影正弯着腰,查看半湿的鞋子,头也不抬地道:“朵朵那性子,一说话准露馅儿,倒不如让她装个哑巴省心。”
龙雀撅了嘴:“也不知那丫头会不会着凉,这鬼天气,说凉就凉。”
承影也停了整理衣裙的动作,抬头瞧着天色。二人半仰着头,皆是一脸惆怅。
随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红泥苑花门走进来二人,一人兀自前行,一人打伞随侍。前行的衣衫干爽,随侍的却已衣衫半湿,颇为狼狈。
是叶婉兰和她的贴身女侍碧桃。
廊下惆怅的二人立刻精神抖擞,分站殿门两侧。承影上前行了礼虚迎了一步道:“侧妃娘娘当心,王妃正等着您呢。”
婉兰点了点头,在廊下整了整衣裳,正待往殿内而去,却扫见身后湿漉漉的碧桃也要跟着进去,她蹙了眉,轻声训斥:“你衣衫不洁,就等在外面吧。”
碧桃不甘心地张了张嘴,又看了看自己那已踩了泥污的鞋子,终于还是轻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