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东分地的事情看得京城权贵们眼花缭乱,他们大感意外,没有料到皇帝竟然没有把那些田地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实在是万历皇帝贪财吝啬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这虽然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许多士子官吏也纷纷拍手称快,歌颂皇帝爱民如子,广施仁政云云。但也有不少老谋深算的权贵们隐约察觉到不妥,他们毕竟是从整个帝国海选出来的精英,总有几个具备着窥一斑而知全貌的判断力。
然后在他们的鼓动下,越来越多的官员上折子替鲁王鸣不平。其一,他们认为皇帝处罚鲁王有些过头,因为翻翻祖制,也没有哪一位大明天子,将藩王软禁在京城,施加教化的其二,迁徙鲁王全族到京加以管束也就罢了,干嘛抄没鲁王的家产呢?即便鲁王侵吞了许多家财,将其侵吞的家财拿出来赈济山东灾民不就得了?何必小题大做?如此鲁王一亩地也没了,日后鲁王改造好了,或者鲁王世子即位以后,回到鲁国,又怎么生活?
当然折子上讲的都是场面话,私底下读书人们纷纷造势,制造舆论,那说什么的可都有。有些人说今上昏聩,屡遭奸佞蛊惑,以致于得罪上苍,令天下天灾人祸不断还有些人居心拨测的说今上才德浅薄,任用奸人魏忠贤、高起潜等,以致于朝堂之上现如今是群魔乱舞,长此以往,岂不是亡国之相?
最诛心的言论莫过于“皆言皇祖失政,致使天下倾颓可皇祖在世,寰宇绥靖,四夷咸服,国库充盈,王师所向无往不利。反观今上,处处防备贤臣,处处体恤奸佞,虽享国不及二载,辽东辽西已失,兵疲国穷,以致天朝威严扫地,长此以往,即便勿有亡国之虞,也必有赵宋偏安之祸。”
这种言论已经触及到了皇帝的合法性问题上,令皇帝既愤怒又惊惧。世人都知道皇帝是天底下权柄最重的人,殊不知皇帝也是天底下最敏感最脆弱的人。否则曹操也不会自编自导了一个“吾梦中爱杀人”的闹剧,而赵匡胤也不至于讲出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话来。
“骆思恭在西南孙承宗帐下效命,田尔耕在关外王象乾帐下听候差遣,那么朕能用的只有许显纯一人了。”皇帝即刻唤来许显纯,命令他彻查这些闹得满城风雨的言论,一定要揪出幕后主使,皇帝还要亲自会会他。另外他还召见了温体仁,要求温体仁这个皇家口舌机关的大当家尽快的辟谣,跟士林鼓吹的这股歪风邪气做斗争。皇帝相信有政权加持的京报馆要比士林的一些学阀们的舆论操纵能力强的多,虽然不至于能够跟他们在读书人之中争抢话语权,但至少在民间京报纸的公信力一直都是很好的,因为京报纸的宗旨之一就是接地气,跟清高的士大夫们动不动就之乎者也比较起来,京报馆雇佣的那些江湖人士要亲民的多。
为了弹压舆情,皇帝下诏召见了鲁王。
鲁王跪倒在皇帝面前,泪流满面,一边说小王该死,辜负了圣上所托,一边又说自己愿望,家产都被抄没,日后他们一家在京城这个销金窟可怎么过活。
皇帝笑道:“看来你已经在京城找到靠山了,连喘气都硬气了不少。”
鲁王面色大变,他连忙否认道:“圣上误会了,进京以后小王安分守己,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再惹出事端,还望圣上体察。”
皇帝笑意不减:“鲁王公在山东受到了惊吓,朝廷对公的处置又来势汹汹,朕料想公也成了惊弓之鸟。所以你自然不去招惹是非,可是鲁王公你不要忘记,像你我这种人,就是生在风口浪尖之上的,你不走向是非,是非就走向你。甩是甩不掉的。”
鲁王公听不懂皇帝的深意,他只觉着皇帝的话语暗藏玄机,十分厉害,心中不由得更加忐忑。皇帝心中得意,他要的正式这个结果。两年多来,皇帝对于权术的驾驭可谓是愈发的炉火纯青。他曾经研究过嘉靖帝跟万历帝,这两个明朝历史上最聪明皇帝的史料,从中都察觉到一点,那就是两个人最喜爱的事情就是跟臣下猜谜语。无论是发公函还是私底下畅聊,两位先帝都把话讲的含糊不清,将意思表露的暧昧不明,任由臣子们去揣测。两位先帝压根不在乎臣子们能够猜出什么意思,他们只注重结果,假如臣子们办对了事,那便是做臣子的正确领会了皇帝的意图,事情之所以能办好,全要仰仗皇帝高屋建瓴,总揽全局,而具体落实政务的大臣也就不过是跑跑腿而已。可假如臣子们把差事办砸了,轻则被定性为做臣子的天资驽钝,不能领会皇帝的会议精神,重则将被定性为奸佞,故意歪曲皇帝的圣意,撤职下狱都是轻的。
在古人看来,这种花花肠子被称为帝王权术或者御下之道,可在皇帝眼中这点鬼伎俩简直是小儿科,左右不过就是一点儿心理学的常识,混过职场的都能体悟其中三味。皇帝前世虽然不学无术,是个大草包,但好歹家境殷实,也曾在家族企业中兼职几年,对于这点揣摩心思,敲打人心的活还是信手拈来的,更何况他现在又成了全天下的主宰,拥有着无上的权柄,这在心理学中,原本就稳占上风,恐吓起鲁王这个平庸之辈来更是显得信手拈来。
“朝中山头林立,心思杂乱,不跟朕站在一条阵营的大有人在。朕只是好奇,主动跟你接洽的人都有谁?有那个阁老吗?有六部重臣吗?有宗亲勋贵吗?”皇帝笑问道。
鲁王大汗淋漓,他匍匐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皇帝声音转冷,“祖宗们英明,直到身居皇宫的子孙无法统御万国,故而设置了锦衣卫、东西厂等处所,用以监视天下,另外还设下督察院及六部给事中左右沿路,风闻奏事。故而非但京城之内的风吹草动,逃不过帝王的眼睛,就连天下,就连万国之内的秘闻也躲不开帝王的耳目。鲁王公,你觉得是你的掩饰高明?还是锦衣卫他们的刺探本领技高一筹?”
鲁王内心的防线崩溃了,他知道一旦皇帝确信自己在撒谎欺君,那么死的将不止是他一人。鲁王老迈,早已将生死看淡,可是他不能不替他一家三百余口的未来考虑,不能不替数万鲁王一系的宗亲考虑!
“小王不敢欺瞒圣上,自打小王入京以后,无论是东林党还是浙党、齐党、宣党的人都曾找上小王,他们声称要替小王主持公道,小王也是鬼迷心窍,竟还对他们千恩万谢,许下重酬。”鲁王说道。
皇帝冷哼一声道:“就这些?既然鲁王公执迷不悟,就别怪朕不顾及同宗情谊了。”
鲁王大急,他瞪大了眼珠子,声嘶力竭的叫道:“圣上且慢,还有福王!小王记起来了,福王也曾派人秘密找上小王,商议此事。”
皇帝点了点头,他猜福王也必在此列。要知道皇帝已经不止一次的表露过想要仿效万历新政,丈量天下田亩的意思,不久前,还将汪文言派到河南做巡抚,而河南又是福王的大本营。现在山东出了分田地这档子事,如何不令福王着急上火?
福王是否真心想要捞鲁王一把皇帝无从得知,但福王接触鲁王,想要了解一下山东分田地的具体事宜确是真真切切。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打土豪分田地”的藩王会不会轮到他这个富甲天下的王。
福王朱常洵深得皇祖宠爱,到洛阳就藩之后,不知道给了多少赏赐,田地、盐引、苛捐杂税的权利、抄没的张居正的家产等等等等,虽然朱常洵在朝野上下的风评不佳,俨然是个败家小能手,但毕竟皇祖留给他的家底丰厚,他朱常洵乃天下第一富足的藩王的称号早已是人尽皆知。
假如皇帝当真下定决心削减宗亲的奉养,那么他福王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被剪羊毛的命运!
“福王叔都跟你谈什么了?”皇帝问道。
鲁王已经被皇帝拿捏的服服帖帖,现在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福王千岁现是询问了小王到底损失了多少家财,然后勉励一番,最后他还说在京的宗亲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站在小王这边,支持朝中官员,替小王拨乱反正”
皇帝冷笑道:“拨乱反正好一个拨乱反正!”
皇帝在鲁王面前来回走动,显得怒不可遏。但同时他也感知到自己触碰到的是怎样一个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