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埃因霍恩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酸涩,他说不清这份酸涩是因为萨曼莎,还是因为他自己。萨曼莎在他人的话语里被套上了一个虚假的外壳,她的真实面貌仿佛被放置在一个孤岛,可是谈论起她的人并不真正在乎真相,他们只是在为枯燥的劳作寻求一点趣味的滋润。
萨曼莎的失踪,就和一场夜里打坏了庄稼的雨水,或是突然刮倒了草叉的大风没什么区别。蒙受了损失的人会气愤地喊叫两声,发现找不到迁怒的对象之后,就会聪明地把事情置之脑后,忙碌地做起别的事情来。至于别的什么旁人,他们甚至连一两句叫骂都吝啬。
他凭空而生的那么一丁点较真,也似乎被这份漫不经心衬托得蛮不讲理了起来。
农妇们津津有味讨论的萨曼莎,只是一个戏剧里突然加上的角色,仅仅因为更有趣味,仅仅因为她正好适合,她就被随手扯来,安放在那个取悦人的位置上。
真实的萨曼莎只是粗劣的原料,捏出一个更符合喜好的伪造品后,就没有人理睬前者了。
可是埃因霍恩记得那个少女的样子,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就像是一面照着他的镜子,仿佛是一句在耳边的嘶吼,提醒着他自己的面目全非。
他说不清萨曼莎和他自己,谁才是被涂抹地更加虚假的那一个。
他们都从石堡逃出,各自进入了一个新的群体,然而他们却没有办法摆脱过去的阴影,石堡留下的痕迹把他们从群体中划出,鲜明地标示他们的外来者身份。
海茵的死横在埃因霍恩和猎手们之间。
查理曼的三个学徒把他当做空气,他们在后院里刷马,捆绑行礼,为离开而忙碌,然而没有人想到让埃因霍恩分担一部分准备工作。查理曼一直在避免和他独处,尤其在他换上那套和海茵相似的衣服,戴上假发,贴上胡须之后,查理曼看着他腰上插好的四把手枪,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海茵的影子。这个镇定自若的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最后拄着手杖说要去小教堂和塞缪尔教士告别,一步一步走开了。
唯一还会主动和埃因霍恩交谈的莉芙还在打扫他们借助过的房屋,她嫌弃埃因霍恩笨手笨脚,吩咐他将他们带来的接骨木柴薪绑到马车顶上去后,就一把将他轰出了屋子。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把他错喊成海茵了。
埃因霍恩无处可去,他在牛棚边找到一截树桩。他只能坐着等待。
挤奶的农妇们依旧在闲聊,从萨曼莎聊到查理曼他们,埃因霍恩在那些真假参半的言谈里挑拣着一星半点的真实,试图拼凑出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所经历的那两天。
那些片段弥足珍贵,令他能忍受住其余全部无意义的中伤。
“萨曼莎她啊,也是可怜,她那张脸,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糟污的事叫人给弄烂的,有时候疤还会裂开,又是渗血又是流脓的,她那手倒是长得好看,不像我们做惯了活的。有几次起夜,我偷偷瞧见她用老约翰家的水井打水洗脸,一边洗一边哭呢。她说她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却连原本住在哪里都不肯说,我家吃奶的小儿子都不信这话。”
“你以为她是哪家跑出来的贵族小姐啊?才不是呢!天天睡牛棚的贵族小姐你见过?她刚来那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我们家心疼她一个姑娘无依无靠,好心要她和我们一起吃住,平日里帮我们干点活就行。结果呢,她偏要睡牛棚,好似我们会害她一样!这就算了,她挤奶放羊,一开始活儿干的不怎么样,还老想着要工钱,也不花,不知道钱都存着做什么。”
“你那是没看见……”有一个挤完奶的农妇抱着牛奶桶站了起来,就要离开,却被同伴拉住央求说些详情。她转了转又坐了下来,小声地说:“和塞缪尔教士一起来的这些商人你们都见过了吧?个个都带着剑的,样子凶的很。我们平常都躲着走,萨曼莎倒好,她看见别人有剑有枪的,就上去跟人说话。她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前几次村里有路过的商队,她都要凑上去。拿着钱袋子不知道要跟人买什么东西。”
“怪事还有呢!我找她做事找不到她,她老是说自己在小教堂,我还以为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塞缪尔教士却说没见到过她几次。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要瞒着我们?”
“森林!”有一个农妇掩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跑去森林好几回,偷偷摸摸还怕人看见。该不会真的和湖堡有什么关系吧!该不会,该不会她就是……”
她们这回却不敢再讨论下去。
埃因霍恩看着村庄连通小教堂的小路,太阳升起之后,雾气就会慢慢散去,他已经能看清路口的篱笆,查理曼的身影渐渐从迷雾中出现。他走得很慢,不像是为了假装腿疼,而是以一个沉浸在回忆里的人常有的缓慢步伐,带着不舍的,将回忆再次走过。
埃因霍恩有些不敢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