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祚大明,已十载有三。然今祸根未净,子孙未器,朕焉能安枕天下?”
社稷坛下,千军肃立,万民叩首。
坛上,已近花甲的朱元璋正高奉降真(1),朝那“江山永固石”虔诚诉愿。
又是一番参拜过后,他于宝鼎里插了香束。昂然转身时,雄魄之躯犹如龙跃九霄,眉宇间尽射霸主神威。
“朕自幼饱尝乱世疾苦,身历浩劫无数,多年来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方创下眼前之盛世——不得不说,此乃天命使然!既是天命,朕岂敢懈怠?自大明建邦以来,朕日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的就是我大明子民世代安泰,天朝疆土河山永固。然,奈何宇文桂一类贼子毁民如蛀,胡惟庸一党乱臣祸国如虎。诸患不除,朕无颜以对天地,无颜以慰苍生!”
朱元璋愤言至此,顿使万千子民群情激愤,齐呼“天恩浩荡,吾皇万岁!”
那声音好似山呼海啸此起彼伏,直震得坛下百官个个噤若寒蝉。
如此气势,更使朱元璋心潮万丈,继而厉目陈辞:“今有天地为鉴,万民为证,朕愿对天起誓——为屠尽贼根祸首,朕宁愿错杀三千,纵使来日独担恶报,也绝不姑息手软!”
“天佑明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说“恶报”,说道就到。
那呼声未落,只见苍穹顿破,霹雳探爪。凭空里,一道厉电当头射下,顿时击得那“江山永固石”轰然崩摧!
这横空袭来的天炸之响当即震得朱元璋翻身倒地,一蹶难振。更惊得坛下万众如同鸟兽一般哄乱四散。
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呼救声与那厉厉惊雷混作一团。
狼狈的帝王瘫在神坛之上,喉如梗絮,欲呼无声;身似泥淖,有气无力。眼见那民众皆如神瓮中出逃的惊魂洪水般涌去却束手无策。
细看时,竟连他亲封的百官和亲点的千军也如避箭之狐狼,推推挤挤地钻进人群,个个佯装被人潮裹挟而去。
顷刻间,偌大个道场里,仅剩下这帝王孤家寡人,起身无助,求傍无依。真是生生急煞王首,恨煞君心。
终费了一番挣扎,朱元璋努力撑起朽迈之躯,却早已是落冠散发,倍感昏聩。
却说其脚跟尚未站稳,偏又见一道厉电直冲朔方(2),电光落地时,只见紫金一峰轰然而溃。刹那间,地如擂鼓,堑裂错结,偌大个金陵帝都舛如倾巢。
此番惊悸足致人失魂丧胆,然此境仅是祸事初降之象。
眼见天塌地陷,朱元璋五脏俱焚,万念俱灰。无奈引颈振臂,仰天求告:“天心怜朕!天心怜朕呐……”
“朱元璋!你有何颜面以求上苍?”他话刚出口,就被那斥问撞了声门。
寻声望去,但见社稷坛下不知何时涌来众多蓬头赤目的厉鬼。他们有的赤膊赤脚,有骨无肉;有的衣襟俱袒,有脏无腑;有的锦袍玉带,有身无首;还有的口鼻泣血,有孔无目;更有的身分两半,有形无相……如斯之态数万之众。顷刻之间,社稷坛下鬼唳阵阵,不绝于耳。
但说,那斥问之言来自为首之鬼,只见得此人面被刀剐,血痕罗织。
朱元璋定睛辨认了半晌,不觉悚然失色。当即指其面额大呼:“你……你是胡惟庸?”不难听出,那语气当中有惊亦有恨!
听朱元璋这一问,那鬼首竟仰面狞笑起来。那动静仿佛猫嘶蝙蝠叫,直往人脑仁儿里一通乱蹿。
“皇上,正是为臣——没想到吧?您斩了臣等刚满百日,我等就前来接您的驾了……”此言一出,惹得身后众鬼发出阵阵奸笑。
朱元璋大怒,当即指向那被唤作“胡惟庸”的破相鬼大喝:“贼子!你结党营私,欺君篡位,朕欲将你磔之成泥而不足惜,如今你还敢来兴风作浪!”
胡惟庸仰头一声狂笑,忽而又住了笑声,阴阳怪气地答对道:“生前一呼百应,那是臣之本事;死后还当魁首,亦是臣之道行。不信,您看……”言至于此,但见他振臂一引,身后众鬼立马引颈齐呼:“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这呼声顿时喜得他扭转形骸,一面抠出一只眼珠子,有滋有味地舐了一口上头的血渍,一面饶有兴味地嘲讽:“暴君,再瞧瞧你——生时就已众叛亲离,死后必是野鬼孤魂!”
“贼子!住口!”朱元璋怒斥道,可那话语明显底气不足。
“住口?”胡惟庸哼哼冷笑,“事到如今,你以为还会有人听命于你?莫再糊涂了——抬头看看吧,就连你的儿子都已反了!”胡惟庸扬手一挥,径直朝西北方的金川门指去。此刻,只见十数万大军浩荡而来,顷刻间已将皇城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却说那为首的乃是一个身着金甲的中年男子。他正气宇轩昂地端坐在马上,挥令三军直取午门。
这一幕,惊得朱元璋错愕不已,直朝那人狂啸:“逆子!逆子!”旋即,仰天悲号,“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见他这般号哭,坛下众鬼个个啼笑皆非,嘲形万状。
而那胡惟庸更是将手中的眼珠子猛朝脚下摔去,似是摔个鱼泡一般“啪”的一声脆响。随即,若唤咒语似地大叫一声:“珠灭明亡,吾命国偿!”
话一出口,云头电光乍起,翻滚如龙。朱元璋顿觉面前有如狂蛟吐红芯,头上好似恶夔曝獠牙。只见得天穹正中一道厉电,簋大个火球团龙一般,直望皇宫内院射去。
使人更为愕然的是:那雷团竟然于半空中一分为三,一雷贯冲华盖,一雷斜入奉先,另一雷直撞谨身,雷团相继坠入三殿,顿时火光冲天,瘴气翻腾。
见此状,朱元璋当即骨软如泥,身形难立。竟觉一股急火涨破心肺,直拱得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此时,又闻那胡惟庸放声大笑,道:“朱元璋,而今你大势将尽,还是随我去吧。”说着,只见他一挥手,众鬼立马蜂拥而上,直奔他扑将过去。一时间,万千鬼爪抓其臂,拿其足,似是要生生将这帝王扯个零碎才肯作罢。
经此一番拉扯,朱元璋渐感力不从心,只得任由摆布,泣等归天。
就在此时,社稷坛周遭的四道棂星门突然齐放红光,那门楹陡地拔高九丈,通身裹着麒麟血甲,须臾之间,竟又分别从东南西北一同砸向社稷坛。楹落之处,厉鬼镇压大半,个个有头难探,有身难展,只得尖声惨叫,无所遁逃。
这着实惊了胡惟庸,更惊了那衣衫褴褛得如同当年乞丐模样的朱元璋。
片刻,胡惟庸稳了惊魂,回身勒令几个幸免的小鬼,大喝道:“快收他走!而今他寿数已尽,劫数已定,你等休要放过他!”众鬼得令,再将血爪向朱元璋伸去。
“君将生年付枉流,缘何至死不罢手?若念身后事,此刻当回头。”
——这声音打身后传来,悠远而空灵。鬼首寻声回望,竟见南门外行来一翩翩少年。此人形容朗峻,翠衫加身,看似个儒生,可手中却摇着一杆云磬。
那人一面朝社稷坛走来,一面诵唱着《六道轮回咒》。那磬音和经诵之声虽似靡靡之音,却震得众鬼头痛欲裂,直捂着天灵翻滚哀叫。
片刻,诵毕。那少年已至坛下,稳稳道来:“尔等退去吧!我已向佛祖祈旨,愿用我金尊大宝、九五荣华再换我王十八年春秋。”且说他言语间,一挥手中的云磬,朱元璋和那众鬼眼前竟凌空幻化出十八盏莲灯。灯盏落地之时,异妙地摆成了一个“明”字,灯芯里射出的光芒映得坛上的五色土随之熠熠生辉。
胡惟庸见状,满脸错愕地问到:“你是何人?”
少年莞尔一笑,诵得一首诗谜:
【劝君莫问厶儿身(3),一纸名帖火中文。
我将万念付沧海,换个清静了无痕。】
那胡惟庸听得一知半解,蒙昧之中若有顿悟。这时,那少年竟收了云磬,转而将另一只手伸给他,淡然招呼:“走吧。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累负恨仇万万千,原来无一悟。”
少年的话音刚落,只见打那皇宫西北方的覆舟山上射出一道天光。光芒之亮,刺得众鬼慌忙掩目闪躲。
却说那光芒之中,竟幻化出一只神鸟来,其身如凤,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
那神鸟口中衔着一块金光四射的宝锦,径直朝社稷坛俯冲而来。在离地三丈之处之时,朱元璋终于看清那神鸟模样:此鸟头长彩缨,双目之中各生两个金瞳。且说它双翅一振,生出缕缕清风,可使昏寐之人渐醒,可致心中杂念顿散。
神鸟侧身转颈之时,口中所衔之锦随风招展,方见那竟是一块锦襕。那万道金光竟是从锦上所绣的回鹘(4)文字里射出,甚为夺目。
因而,神鸟飞处,金光普照。待其在坛上盘旋而过,那个诵经的少年连同遍地鬼魅竟顿如风吹尘砂瞬息散去,亦如走帕拭水消失不见。
随后,周遭那四座棂星门也瞬间立回了原位。
再看那神鸟口衔宝锦又于皇宫上空盘旋一周,以致宫中火光顿熄,霄上黑云尽被抹去。很快,便万象如初。
然那神鸟并未飞回覆舟山,而是衔了宝锦径直朝西方而去。社稷坛上,只剩下那十八盏灿若启明的莲灯。
眼见灯花摇映,朱元璋分明听见打金陵城西的天界寺传来一通晨钟。
……
天色初晓,残月如钩。
偌大个宫殿依稀隐现于穹隆之下。伴随两声乌啼,显得愈发阴森凝重。
再过个把时辰,即是早朝。
坤宁宫(5)内,暖阁。
此时,只见寝帐之外,十来个宫婢个个身影匆促。他们端面盆、抱盂罐、托帕子、捧龙袍……已然忙作一团。
“各家儿的蹄子都麻利着点儿。”
使令的是个年轻太监——尚衣监掌事公公。他大气儿都不敢喘,一边掐着嗓子叨促,盯着鼻子尖儿下往来的宫女,一边还得竖着耳朵倾听帐内的动静。
“朱福……”
帐内传来一声躁唤。那腔气虽是浑实,入得耳来却见虚软。
而这一唤,却如在那太监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只见他“咻”地旋足,躬下身子,朝里头应了声“竖奴在。”他嘴上虽在应承,眉眼却朝众宫婢递了一招厉色。其食指袅袅向后一撩,那宫婢便识相地退到身后列队。
见众婢俱已准备妥帖,他才畏首钻入暖阁的珠帘。
朱福十分小心,生怕因些许慢待而触怒雷霆。且看他欠身扣腹,一副内急模样。行进中,竭力提着声气,悦声唤了“皇上”二字。话音落时,已溜至龙榻前。待其乖颜怯目地瞧去,但见足踏上一双赤脚——那正是朱元璋,他正手拄双膝,撑身坐于龙榻上。此时,膝上的指头正在频频颤抖,双臂之态亦显得力不从心。再望上瞧,只见他身上睡袍半袒,已被汗水浸得一片透湿,胸中之气起伏频促。打耳根处,两条汗河正顺其颈窝缓缓向下淌落。而那须髯早已湿作雨中牛毛,鬓头亦成了垂露的白草。不难看出,一种无法名状的惊悸正从他眼窝里渗出,并沿着额际的每条皱纹在其脸上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