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这日,宫里宫外都要行腊祭,百姓家里头都要杀祭物、拜灶神。宫里头,也少不得这等讲究的。
酉时起,芳琴姑姑便领着大大小小的宫人们前去御膳房里祭灶了,临走前还亲手将一碗腊八粥端给了女君,亲眼看着她喝下。
赫羽打小便不喜欢喝这粥,只是做了君王,便要时刻谨记修身,食不可贪,更不可偏。
如此,虽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这粥还在肚里好生待着,此时胸腹间被这束身衣物紧紧勒着,忒是难受。再加之方才一路前来,闻够了这王舍城大街小巷飘着的香火味,只觉肚里翻江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二人来这红袖坊已有半个时辰了,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吃茶听曲。
莺莺燕燕之声传入耳畔,其情缠绵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只是那唱曲之人的功力与宫廷匠人比起来,又是逊色了好几成。
王安歌望着坐在一侧的女君一身男儿装扮,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干干净净,一双灵动大眼嵌在白皙凝脂上,不时扫过来来往往的宾客脸上,倒真像极了个初涉红尘的小公子哥儿。
“陛下若生成男儿,也必定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咳咳,先生忘了,我是贺公子,不是什么...陛下。”
“啊,草民糊涂了。”
“你也别一口一个草民了,教旁人听见要露馅儿的。”
“安歌知晓了,贺公子说的有理。”
赫羽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焦急问了一句。
“先生,那位姐姐怎的还不出来,竟是这些不入流的艺人在这儿糊弄我们?我今夜可是瞒着姑姑偷偷溜出来的。”
“醉卧红袖,醒闻楚衣,公子可知其意?”
少女一双眸色陡然亮了起来,小嘴一张。
“啊,这位姐姐名唤楚衣,对么?”
王安歌以手扶额,笑了一声,“公子说的也对,不过,这八个字的意思却是,要等这众人都喝的醉了,楚衣方才会出来献艺。”
“还有这等说法?只是,这人都醉了,楚衣姐姐唱的再妙,如何还听得进去?”
王安歌微微一笑,好不惬意。
“天籁之音,任你烂醉如泥,也能将你硬生生的拉回她这声色编织的虚实梦幻里,这才是其绝妙之处。”
“那这些人何时才能醉啊。”
“这红袖坊的酒烈得很,快了,快了。”
果然,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大堂之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几个小厮在木梯之上拉起一层轻纱,一个女子便款款从门内走了出来,虽看不清相貌如何,却是体态婀娜,步履翩翩,待其坐定,在旁伺候着的几人便退了下去。
赫羽望着那薄纱后的女子呆呆出神,有人为了忘却她不惜远赴北疆,尚不能如愿,即便她出身卑微,即便她身陷泥泞。
侧头望着身旁的白衣男子,果见其抬首凝思,已然是痴了。
乐师将琴弦拨了几拨,醉着的人还自醉着,醒着的人便已做出洗耳恭听状,赫羽放下手中茶杯,便以手托腮,静待佳音。
一声既出,如清风掠谷,如雨洗空山。
其柔软,便如从云端上牵出的一根丝来,几番来回便将人的一颗心绕出个茧,其清冽,便如在山林间养下的一汪深泉,几经涤荡却依然清澈见底,能将这俗事纷扰洗个干干净净。
赫羽平生听过的曲子也有不少,这一首却是从未耳闻。但觉其如泣如诉,似是在说着一段凄凉,明明心中并无悲伤,还是生生落下两行清泪来。正欲伸手入怀掏出锦帕来,忽而想起今日是男儿之身,只得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环顾四下里,方才那些醉倒的人果真都醒了过来,且人人均是潸然泪下,唯独他王安歌却是满脸喜色。
“先生,楚衣姐姐唱的这是何曲,听着让人如此伤心呢?”
王安歌敛起面上喜色,动情说道,“这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遗作,《乞儿行》。”
“那为何我们都听得流出了泪,你却这般欢喜?”
王安歌转首过来,迎着少女不解的目光,正色道,“你们听懂的是楚衣的音,而我听懂的,却是楚衣的心。”
“咦?”
王安轻叹一声,“她知我来了。”
“先生是说,楚衣姐姐这歌是专门为你所唱?”
“公子又说对了一回。”
说话间,一个小厮走到了二人身前,作了一揖。
“楚衣姑娘请二位前去她房里叙话,二位请随我来。”
王安歌闻言,一改稳持之态,神色间竟有几分不信。
“她当真说要见我?”
“这是姑娘的原话,我带到便是,公子若不想去,小的也不强求。”
“去,自然想去,她终究...是肯见我了。”
小厮领着两人走上了木梯,向左拐来到了一扇房门前,推开房门,二人走了进去,身后便传来轻微的关门之声,那满堂的喧闹嬉笑也就顺势被关在了门外。
腊月的夜很是寒冷,屋中一盆炭火烧的通红,赫羽侧目仰望着身旁的男子,见其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红潮,却不知是这炭火所致,还是心火在烧。
“楚衣,是我来了。”
王安歌的声音里几分温柔、几分缥缈。
幔帘轻晃,其后走出一个曼妙女子来。一身雪白的冬衫,如云般的黑发倾泻下来,黑白衬托之下,一张俏脸只略施粉黛,已然美成了一幅画。
赫羽也是女子,她知那妆容算不得精致,八成是刚刚涂抹上去的,心中一惊,脑中便冒出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来。
“安歌,别来无恙。”
女子开口,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的人,虽顾盼生辉,神色间却有着几分凄婉。
“我无恙,你也无恙,如此,便好。”
女子轻笑着点了点头,目光终究是落在了赫羽一张脸上。
“这位妹妹是你新结识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