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羽被那满含笑意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低头又将自己周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通身上下均是福海托出宫采办的宫人精挑细选买来的,长靴是今年城中公子哥争相采买的样式,衣衫亦是近两年来王舍城中顶受喜爱的花色布料,一头青丝藏在头冠之中,哪里又有半分女子气息。
“楚衣姐姐怎一眼就识破了我?”
“我身处此等地界,若是连男女都分不清,可真是惭愧了。”
赫羽忙开口宽慰,“姐姐虽身在此,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且不可妄自菲薄。”
“妹妹才是,人美,心也善。”
虽只是初见,却因着对她的身世遭遇早已知晓,便生几分亲切之感,一时间玩心大起,盯着她一双美目便追问道,“楚衣姐姐如此聪慧,莫不如再猜猜我的身份。”
“当真?”
“自然当真。”
“妹妹眉宇间尊者之气正盛,非大富大贵,亦是权势滔天,怀信公府中并无你这般年岁的女眷,大将军府上只有三位公子,宰相大人府上虽有一女,可那太子妃的小堂妹还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幼女,如此,便还只剩一位,楚衣却不敢猜了。”
赫羽闻言,不禁嗔道,“楚衣姐姐既都猜到了,为何还说不敢猜。”
女子闻言,双目一垂,便跪拜了下去。
“民女秦楚衣,见过陛下。”
赫羽伸出一只手忙将跪地的女子扶了起来。
“快快请起,是我从先生处听闻了姐姐的事迹,便一定想要来见见的,姐姐勿怪我唐突。”
“陛下不嫌弃楚衣身份卑微,乔装打扮也要来这等是非之地,楚衣感激,得以见到陛下真颜,楚衣亦是三生有幸。”
“姐姐快别这么说,你与先生都非俗世之人,能结识你二人,才是我之幸事。”
酒菜早已备下,当下三人便就坐了下来。
王安歌看着二人姐姐长妹妹短说的欢喜,自己倒像是个多余的人,不由得觉得好笑,便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将一壶美酒温上,阔别一年之余方才得以重逢,不喝一杯怎能尽兴。
秦楚衣问起女君是如何与王安歌相识的,赫羽瞧了瞧王安歌的面色,只得如实相告。本以为她得知了其遭遇,要流上一回眼泪了。却不曾想,她只是宽慰几句便就作罢,是了,他二人要的都不是谁的同情。
见他二人均是家逢变故,靠卖艺为生,却毫无怨怼。原来,这世间竟还真有心意相通这回事,自己虽还不知情字何解,亦觉得他们确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想他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贴心的话要说与对方听,忽而觉得在这屋中,自己正是个多余之人,心中几分苦恼几分好笑。刚欲找个由头离去,二人却是不肯,只得勉强留下,做一回碍事之人了。
他三人把酒言欢,原来,秦楚衣早就看透了赫羽的女子身份,虽备下了酒,却只是香甜柔和的米酒罢了,喝上十杯也无妨的。
王安歌经不住两位女子的一再央求,只得将自己在北疆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赫羽往日虽也从南宫莲月处听得不少那里的风土人情,却都是些女儿家在意之事,此时听着男子口中的北疆,却是又多出了几分向往。
“依先生所言,那处的何物可最是让人怀念?”
“北疆苦寒,唯有那烈酒入喉,方能驱走寒意,暖暖心头,我在那处时,闲来无事,便就赖在酒肆里看当地的师傅如何酿酒,偷师几回却还是学不成。”
秦楚衣闻言,掩口轻笑道,“非你学不成,那里的水土人情,错了一样,便就都错了。”
赫羽对此大为赞同,忙道,“楚衣姐姐言之有理,我往日在一位老先生处讨得半杯菊酒吃,便也学着他将美酒藏于庭中树下,却是徒劳一场,非但喝不出其中滋味,反而有了东施效颦之嫌。”
“陛下好雅兴,只是藏酒这等事,若非有个十年八载的,定不能成,陛下年岁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姐姐言之有理,大致是我太过怀念那半杯酒的滋味了。”
“但凡世事,尽兴了便就遗忘,陛下久久不能忘怀,多半是未能尽兴。”
赫羽听罢,如有所思。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五斛先生的慈容善貌来,还有那竹林、院落,弯钩似的上弦月和那闻之悚然的鸮子叫声。
那人问自己,是否真的尽兴了,却原来,当时以为的尽兴,如今回想起来,都是意犹未尽。
街巷中的更声透过半掩着的木窗传了上来,已是亥时了。
赫羽琢磨着芳琴姑姑每晚亥时过半都要来自己寝殿之中添香,这一趟本就是瞒着她出宫来的,若是被她再捉个正着,少不得一番温言相劝。当下便起身与秦楚衣道了别,料想他二人也须得说几句悄悄话,便借口先出了房门,去坊外的马车上等候。
红袖坊共有三层,木石为基,轻幔点缀。
赫羽掩起口鼻穿过醉熏熏的人群往外走着,怪不得这里终年门庭若市,吃着美味、饮着美酒、拥着美人,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刚迈出门去,送客的小厮便就将狐裘递了过来,赫羽见他一双眼睛紧紧盯在自家脸上,便好奇问了一句。
“你为何看着我?”
“客官恕罪,小的从未见过长得似你这等好看的小公子,简直比我们坊内的姑娘还耐看。”
“额...我长相随了母亲,有几分女气罢了。”
那小厮讪讪一笑。
“原来如此,不过,公子年岁还小,还是少来这里好些。”
“那是为何?”
“少年人身子单薄,我们这里的姑娘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赫羽固然听不懂话中之意,只得干笑几声,将狐裘轻轻抖了几抖披在了身上,转身便快步走开了,身后还传来那小厮的嗤笑之声,听在耳里当真恼人的很。
未走几步,迎面忽而走上几个华服公子来,均是一副纨绔模样,一看便知是此间的常客。人未至,浓浓的酒香便已袭来,几人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当下一字排开,便挡住了她去路。
赫羽知晓,这王舍城里的贵公子都是些喜好惹是生非之徒,却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们了。
“几位...哥哥,何以挡小弟去路?”
“我们日日都来这红袖坊,只为一睹楚衣姑娘芳容,你是哪来的浑小子,竟然能得到姑娘的青睐?”
赫羽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楚衣姐姐争风吃醋而来的,都说君子不夺人之爱,自己今日可是犯了这些登徒子的大忌了。
环顾四周,若是能寻到骁卫将军麾下的巡防将士,此事倒也可解,只是将前后左右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未看到半个身穿甲衣的身影。
“几位哥哥误会了,我是楚衣姐姐的远房表弟,今日特来看望她的。”
“楚衣姑娘的身世,我们早已打听明了,哪来的远房表弟,若真有你这穿着上等狐裘的表弟,还需在这处卖艺为生?臭小子满嘴胡言,讨打!”
说话间,那人便欲伸手抓她胸前衣襟,赫羽大惊失色,唯有往后退去。正值束手无策之际,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有一只大手将袭来的肘间紧紧抓住了,紧接着自己的身子便似飞起来般,轻轻往后一靠,正撞上了一人的肩膀。
“这位小哥,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