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夜离拢着裘袍离开了“落梨宫”,孤身走在返回御书房的路上。听着身后一直悄悄跟随着的脚步声,他勾唇一笑,垂眸看着落于地面的光影,却不多加理会。
这宫里的人,他都已经习惯了。
互相防备,互相试探,互相勾结。
若不是因为先帝与祖父的一纸盟约,早在儿时便定下了婚事,他也不想到这里来困守一生。
他也曾抗争过也曾叛逆过,但是命运,可笑的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来。过一种早已命定的人生,无趣、无感、无情、无欢、无爱,亦复无奈。
孤灯如萤,如今忆起往事仍然心头隐隐作痛。
祖父乃凤曦国的右丞,父亲才华出众,亦不负众望地成为了继祖父之后的又一代右丞。
他身为青家的嫡子,自幼聪慧,才学不负于父辈,本该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可惜,先帝却说,听闻青家夜离此子,朗月大师曾看相批命,骨清体贵,却先天单薄,不若与龙孙养在一起,入皇家避灾,或可得润福泽保以长久。
实则,不过是事不过三,盈则亏满则溢,青家不该再出右丞了。
帝王权术,岂容他青家一门盘踞朝堂,积累群党,危及社稷。
便是如此,他自小即与龙子龙孙们一起在皇宫里生长,一起在雪太傅的教导下成才。而他成人之后的去处,便是女帝的左膀右臂,却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被拘在这后宫之中。
于帝王而言,即是施恩于了他青家,亦是遏抑了他青家。
然祖父与父亲虽为右丞,却从不结党营私,但避免不了桃李满天下的困境。也逃不过这帝王的猜疑提防之心。
种种,不过,权势使之然。
他亦曾有倾心相爱之人,但其结果却是,死散结局。
如今在这后宫中倾力襄助女帝,也不过是为了偿还她曾经给予的恩惠罢了。当其时,他与宓漪私定终身、生死相许,青家、宓家、皇家皆阻拦训斥,亲朋好友无一人敢为他们执言。
只有凤墨影在先帝面前,敢冒龙颜一怒,为他与宓漪进言,恳求先帝对他们从轻发落。
后来,宓漪被关入天牢,亦是她为他奔走探望,出手相护。
直至宓漪病死,她也承了帝位,他便依约进了这个后宫。
青夜离抬头看了看这个幽昧未明的雪夜,心中只感到了一片的怅然。他张开手指,任由飞絮飘摇落下,温暖的掌心将承于其上的雪花瞬间融化成了水而淡然了痕迹。
一颗如泪般的水滴滑下了手掌,以及划过套在腕骨之上的紫色琉璃珠串,映照出了一丝晶莹而清冷的微光。
那里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明亮而恍如秋水。
青夜离凝望住那颗水滴,有些痴然怔忡。久久地,才轻叹了一声,握紧了手指垂下。任由它滑落在了雪地之上,跌碎成了雪末冰屑。
他抬靴拾级而上,进入了御书房。朝着日常批阅的案几走去,殿中明黄复璀璨的灯光,将他身后的影子拖曳得孤独而颀长。
光阴轮转,月兔西逸,金乌东昇。
天光乍亮,冬雪初停,竟难得是一个好天气。
凤墨影用过了早膳后,便懒洋洋地依偎在贵妃椅上翻看着青夜离遣人送进来的奏折。这些奏折都已是经过了他挑选的要紧之事,甚至是上面都已经有了他一丝不苟写下的朱砂批示。
术业有专攻,从前学过的就没有这一块。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路。
细看下来,这青夜离头脑清晰,事事周全,处理得极为妥当,实有辅国右丞之才,如今却是可惜了。而看他轻车熟路、理所当然的样子,兴许真正的女帝魂归九天之前,他就是这样帮着她理政的了。
这是女帝的心太大,竟敢将自己手中的权柄和国家交给了青夜离来作主?还是她根本就不想管理国家大事,只想当个逍遥快活、风流肆意的帝王?
她和青夜离之间又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
青夜离有性命攸关,或更甚之的软肋,掌握在了她的手里,所以觉得他绝对不会背叛她?
还是,她和青夜离两个人互相之间情深意笃,她对他是完全的信任,甚至是已经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这个男人。无论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是这手中的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