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侧过身,拿起了被彭锡明搁在几上的卷宗。
那卷宗在屋里搁得久了,纸面上也沾染了降真香的气味。
安懋将它握在手里,更像是攥着一本清心寡欲的典经。
“若论‘大其都者’,西南得失,岂不更在京畿浮湛之上?”
谢珽双目倏然一亮,
“不错,此案归根结底,皆由陆伯鸾迫使莲目王进贡献礼而起。”
“倘或是那陆伯鸾狼子野心,勾结外邦,构陷忠臣,陛下见城中流言如沸,定不会轻纵了他去。”
火光又跳了一下,好像是外头刮起了大风。
“流言纷扰尚是其一。”
安懋抚摸着卷宗表封上规整的墨迹,
“更要紧的是,如今的陛下不喜乾文悬象,更厌恶受制于人。”
彭锡明开口道,
“话虽如此,只是陆伯鸾远在千里之外,又正才立下攻克莲目的战功,陛下就是有心发落,也难免瞻前顾后。”
谢珽冷笑道,
“西南乃我大盛商贸枢纽之一,陆伯鸾如此胁迫莲目王,真不知是为扬我大盛国威,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滥用权柄呢?”
彭锡明尚不知阿丹慕已供出淡巴菰之事,只是他与陆梁鸿同为武将,不免将心比心,
“谢大人也太苛刻了。”
“若照此说,倘或朝中无有一郭令公能‘功盖一代而主不疑’,那陛下便也不能若汉文帝一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
谢珽大笑,
“昨日还听禹功兄说起陛下称赞彭将军通‘四书’,怎么到了这会儿,竟连孔圣人的话也浑忘了?”
“哦?”
彭锡明很不喜欢谢珽的这种笑,
“孔圣人何尝论及郭令公也?”
谢珽笑着回道,
“不论郭令公,却道臧武仲。”
“《论语中云:‘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说的就是昔年臧武仲奔邾,凭借避邑请求鲁君在鲁国替臧氏立后代的故事。”
“孔圣人有此一说,便是言在意指臧武仲若请而不得,则将据邑以叛,要君无上。”
“由此及彼,今日之陆伯鸾,何尝不能是昔日之臧武仲?”
谢珽微笑着看向彭锡明,
“陆伯鸾若当真问心无愧,又何惧我等发难?”
“鬼母戮儿骇人听闻,他身为疑犯之一,孤身赴京受我大理寺勘讯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彭大人说我苛刻,岂不知孔圣人比我刻厉百倍!”
彭锡明笑了一下,看向仍在低头凝视卷宗的安懋道,
“谢大人此言差矣。”
“臧武仲之时,周王室微而公室起,公室之权又旁落大夫之手,正所谓,‘国已不国,何以君为’,孔圣人是‘念兹在兹’,何来刻薄之说?”
谢珽注意到了彭锡明的目光投向,没有立时回答他的问题。
彭锡明看着安懋,似是执着于要从他专心致志的神情里寻出一丝破绽来,
“昔孔圣人仕鲁而堕三都,因其毕生所愿,便是克己复礼、还政鲁君。”
“谢大人虽是子承父业,但到底也是读圣贤书的进士出身,纵使念及昔日孔圣人毁三桓而正国纲之心,也不该议论其刻薄之后还仿效其苛刻。”
“西南战事方尘埃落定,此时以勘讯疑犯之名召回陆伯鸾,与昔年唐代宗内官攀诬郭令公有何相异?”
已是四更天了,风雪又紧,寒气栗烈。
窗外的雪霰纷纷扬扬,将大理寺的棘树蒙上了一层森寒如铁、凄迷不定的冷光。
“以郭令公比臧武仲,以程元振比孔圣人。”
安懋转过身,将手中的卷宗递给了立在一侧的谢珽,
“这样的比法,我竟是头一回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