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的眸子深而沉的黑着,仿佛一列绿皮火车在宽广的原野上乌隆隆地开进的一段漆黑隧道,
“孟圣人有云:‘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
他轻声叹息道,
“难道在陛下眼中,臣竟是那等‘箪豆见色’之人么?”
顾柷暗道,
朕是觉得你这人挺喜欢计较的。
不过是现在还不好说你罢了。
安懋又道,
“为人君者,当誉毁不苟啊。”
顾柷在心里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还挺喜欢说教。
面上却严肃道,
“太傅既说誉毁不苟,如何自己却谄谀巧佞,道朕比元顺帝聪颖?”
安懋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才还说“亡国之君无所可议”的小皇帝,这会儿竟忽然转了方向。
“元顺帝精通蒙、汉、藏、高丽诸语,又熟晓泰西诸学,天文地理,博物星学,算学格致,无所不知,其所制机械匠艺,精巧绝出,世之见者皆谓前代鲜有。”
顾柷一脸痛心疾首,
“然元顺帝擅中外百艺,却仍以儒治国,以汉俗统天下。”
“此等‘以少驭多’、‘以简胜繁’又能尽博身后美名之事,太傅且看古今诸朝,除元顺帝外,可还有第二人主有此等心计?”
“太傅只见蔑儿乞·伯颜不贵学问以愚民,却怎不见,妥懽帖睦尔尽锢豪杰务诗书?”
“昔年太祖南征北伐,力主复我汉人江山,便是要我大盛子民,不再为蒙元之昏昧豸虫。”
小皇帝说着说着,不觉便流露出了现代人的口吻,
“倘或我有盛一朝,仍效仿元顺帝抑中外之学以愚黔首,大行‘上智下愚,谓之不移;中庸之流,要在教化’的那一套君臣尊卑的传统,这今日大盛与昔日蒙元又有何区别?”
“论及海纳百川,汉人实不如蒙人;论及开疆扩土,太祖皇帝不如成吉思汗;论及学贯中西,朕亦不如元顺帝。”
“然天下子民拥戴于朕,朕若是如孛尔只斤氏一般,视我汉民如土芥,岂不是辜负了昔年太祖为‘石人一只眼’而挑动天下反的励精图强之志?”
浑阳破开半边天,眨眼又在自北刮来的冬风中沉沦下去,只剩一道道羸弱的金光被乌云割离撕裂,照得禁苑诸景耿耿暗沉。
“……臣惶恐。”
安懋抬起眼来,依旧以“臣”自称,可方才的那一句惶恐,才真真切切蕴足了臣下之意。
“不知陛下利民之惠心,竟至于此。”
顾柷抿唇望向桌前摆着的那具铜银鎏金释迦座像,擦得锃然的佛像将安懋的脸映得凹凸不平。
时空交错,大盛精巧的雕刻工艺把眼前这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面孔拦挡得模糊不清。
“惠之大者,莫大于心。”
顾柷淡然笑道,
“太傅此刻再看朕,可还与废太子相像么?”
他这一问问得极是风淡云轻,把有意试探的心思细细密密地藏在了“利民”二字里。
不料安懋却答道,
“比起废太子,陛下此刻更像李唐之恒山愍王。”
顾柷猛地一噎,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李唐之恒山愍王,不就是那个立志“一朝有天下,当帅数万骑猎于金城西,然后解发为突厥,委身思摩”的废太子李承乾?
小皇帝在心里嘶吼道,
朕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别的没听见,就光知道教训朕“崇胡媚外”?
要不是朕现在还没把六部全握在手里,兵权也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早下令全国统一开设学堂、实行义务教育和数理化教学了。
还用得着同你在这儿费老鼻子劲地废这半天话么?
“太傅若这样想,那便要小心了。”
顾柷冷声道,
“恒山愍王之师杜正伦就是因辅佐太子不力,而被唐太宗屡次贬斥。”
“先帝虽已驾鹤西归,但废太子终究是朕一母同胞的兄长,如何能与恒山愍王一概而论?”
安懋作了一揖,
“依陛下方才所言,的确不能一概而论。”
他直起身道,
“唐高祖乃北周关陇贵族出身,其祖为西魏柱国之一,通晓汉、鲜卑、突厥诸语;而我大盛太祖皇帝不过是区区淮右布衣,除了剃度为僧时念过几句佛经外,连‘四书’也不曾学过。”
“依陛下的说法,太祖皇帝昔年为如此愚民,即使我大盛疆域比之李唐宏阔数倍,也实不堪与唐高祖相提并论。”
“至于太祖皇帝当年因走投无路而起兵反元,均是由于元顺帝太尊儒法,若是昔年‘红巾军’中人人都能得学汉、蒙、藏、回、鲜卑、突厥、高丽诸语,精通泰西之天文地理、机械匠艺,如今这中原锦绣山河,说不定还是孛儿只斤氏的天下呢。”
安懋一开口,顾柷就不觉屏住了呼吸。
待到安懋指桑骂槐、连消带打地回完了话,小皇帝反长出了一口气。
“不想太傅到了至急之时,竟也会对朕反唇相讥。”
顾柷看向安懋,觉得此刻的安懋忽然有了点儿陆峥嵘的样子,
“宫人们都说安太傅性情孤直,太傅这番话语,朕可不敢外传,免得毁了太傅的清正形象,让陆梁鸿平白看了笑话去。”
顾柷一提陆梁鸿,安懋就警觉起来了,
“宋人有诗云:‘既处讥嘲地,谁为长厚人’,陛下言谈所及,字字句句皆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臣实不敢等闲视之。”
“譬如,倘或陛下愿广招寒门学子,必得于各州郡县遍设学堂、官资助学;倘或陛下要废朝廷科考之制,必得另择仕宦之途、别开冠缨之门;倘或陛下想在民间大兴泰西之学,必得官译泰西经籍、官聘泰西座师,这桩桩件件,都是牵扯六部的要事。”
“恕臣直言,且不说‘杀伐庆赏乃人主之文武二柄’、‘科考改制必得举国而动,断无一地而试’的道理,就论如今朝中党争四起的情势,陛下此刻提议废除科举,好似并非当真是求贤若渴,反倒像是在故意给户部出难题。”
顾柷腹诽道,
……这家伙原文设定太强大了,简直像是在拿着剧本政斗啊。
面上却强自镇定道,
“太傅这话说的,朕现下连想为莲目贡女造几座佛像都使唤不动户部,何况开设学堂、官资助学、官印泰西学本这些大事呢?”
安懋笑着回道,
“陛下金口玉言,王尚书又秉性耿直,大造佛像尚有诸多可议之处,然官资助学,却是各州各县,人人都想分得一杯羹的好买卖。”
“倘或此风一长,朝中定是官官相护,打着为寒门学子求功名的旗号大肆牟利;民间必是物议沸腾,以为臣等反对陛下改制科举者,是尸位素餐的世家朽蠹。”
顾柷对户部的真实情况早就颇有疑窦,此刻见安懋自信一笑,反倒有些放下心来。
“太傅这么说,户部的脸上可要过不去了。”
顾柷顺着话头试探道,
“‘天下熙攘,本为利往’,户部能让各州各县都官官相护,别过身却只对朕一人哭穷,这不是‘欺君罔上’么?”
安懋微笑道,
“可陛下与臣几日前才谋划了要把淡巴菰划给陆伯鸾专卖,即使户部无钱,陆伯鸾却不能对着陛下哭穷。”
顾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