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朕不是为了收他的兵权么?宋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不也是说‘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好富贵者,不过欲各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么?”
安懋微微笑道,
“可若是陆伯鸾回朝不久就遇上陛下大兴泰西之学,又见朝中党同伐异,户部因常年受臣之驭而屡遭陛下申斥。”
“遇此改制科举之机,朝中上下人人寄厚望于户部,户部却无余钱可用,陆伯鸾古道热肠,定会在此时伸以援手,解陛下燃眉之急以示忠心。”
“如此,陛下不费一钱一刃,便能在收了西南兵权之外,使户部与陆伯鸾不得不交通有无,教臣在失去户部倚柱之余,还在各州各县都埋下了‘不通人情’的名声。”
“若是臣将来自请外放州抚,在地方上替陛下操持起事来,恐怕要比在京师时还要艰难一些呢。”
顾柷闻言,只暗自咋舌,心道,
原来那汪赞倒没有欺朕,这户部确实是真没甚么钱了。
这可不好办了。
“地方上一贯如此,昔年蒙元强大若斯,还不是毁在了扩廓帖木儿与李思齐、张良弼的割据混战中?”
小皇帝有了上一回被权臣看穿所有计谋的经验,这一回脸皮陡然就厚了起来,连一个格愣都不打地开始朝安懋吹捧道,
“太傅心思剔透如羚羊挂角,来一百个‘红巾军’之首韩氏都不在话下,何况这一点儿地方上的人情,太傅博古通今,转眼就能自个儿还清了,朕就不替太傅多操心了。”
安懋盯着顾柷看了一会儿,忽然道,
“陛下竟是当真以为废科举乃利民之策?”
顾柷意兴阑珊地挥了下手,觉得这些网文古人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所以思想差距实在太大,一时半会儿难以沟通明白,
“太傅是想说,虽然天下之赋,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但改制科举牵扯甚多,恐怕地方小民只见身上税赋又重,不闻子弟仕途宦达罢?”
安懋叹息道,
“以陛下之聪颖,必会驳斥臣道,百姓若通泰西诸学,定将启开民智,人人皆可为国之栋梁。”
顾柷心里特别惊讶安懋会用“启开民智”这个词,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太傅不以为然么?”
安懋摇了摇头,道,
“臣尝观古之律典,见蒙元时,蒙古一族之人由三族养之,然即便如此,直至元末,蒙古一族也并未人人能博学如元顺帝。”
“何况陛下如今要移了那尊卑高下去,陛下所谓启开民智之举,恐怕遗祸远多于裨益啊。”
顾柷在心里吐槽道,
瞧这万恶的封建主义啊,把青年的思想都扭曲成了甚么样子!
“太傅未免也太武断了,难道蒙古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汉人也做不到么?”
安懋饱读诗书,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得就被顾柷手中突然举起的民族主义大旗剐了脸。
他淡然一笑,抛出了一个十分令人为难的问题,
“那陛下以为,昔年太祖皇帝为蒙元布衣时,算不算已然‘启开民智’之人呢?”
顾柷心道,
这个盛太祖反元成功以后,还是继续当下一朝的皇帝,同原来时空的明朝并没有甚么本质区别,当然不能算“启开民智”之人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怕此种说辞被贴上“数典忘祖”的异类标签,因而违心回道,
“自然是了。”
安懋笑叹道,
“可昔年太祖皇帝决心入‘红巾军’反元,既不是因为通晓数国语言,也不是由于泰西诸学,而是当时元军已然昏乱失常,对太祖皇帝剃度为僧的皇觉寺打砸抢烧,致使太祖无处可去,生计无着,这才只能投靠义军。”
“依臣陋见,凭太祖皇帝之例,陛下若想启开民智,理应静心礼佛,广施名寺,使天下流落百姓有处可去、有粥可食、有衣可穿,如此,岂不正合了古来明君‘垂拱而治,不言而化’的道理?”
顾柷知道安懋这是在婉转拒绝自己的改革方案,且拒绝得十分优雅而不留余地,却仍是忍不住道,
“太傅喜佛,一人虔诚也就罢了,这回回来禁苑都劝朕礼佛,也不怕将朕劝成了个佞佛的梁武帝么?”
安懋淡笑道,
“可梁武帝谨悌兄长啊。”
顾柷看了他一眼,有些嘲弄似地道,
“旁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太傅也相信梁武帝拥立齐和帝,是因其兄长被东昏侯冤杀的说法呢?”
安懋笑着回道,
“梁武帝年少时的确野心勃勃,可礼佛之人多信因果,若无萧元达之因,何来梁兴齐衰之果?”
“臣劝陛下勤加礼佛,便是要陛下心中多些敬畏,少些杂虑。”
顾柷心道,
这家伙在别的问题上头脑都还挺清楚的,怎么一说起佛教就神神叨叨的了?
果然马克思说得不错,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倘或礼佛便能知道因果敬畏,废太子又缘何落败身死呢?”
小皇帝故作深沉地反问道,
“难道废太子从前竟不礼佛吗?”
安懋笑了一笑,颇有点儿意味深长地答道,
“废太子从前同陛下如今一样。”
顾柷心道,
那这废太子的思想境界还挺高的。
安懋又道,
“臣记得,从前有一回,废太子在万善殿礼佛完毕,也像陛下如今一样问过臣,昔年元军何等毅勇强悍,为何会仅因烧毁了一座佛寺,而遭灭顶之灾呢?”
顾柷问道,
“那太傅是如何回答废太子的?”
安懋笑道,
“臣说,‘深信因果,不谤大乘’。”
他顿了一顿,继而用一种赞叹又略带遗憾的口吻道,
“废太子却回臣道,‘下愚不移,徒劳无功’。”
顾柷心道,
看来这废太子也没那么坏嘛。
至少知道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太傅以为废太子所言有误?”
安懋微微一笑,道,
“臣当时无从置喙,只是觉得这般说法不合佛理。”
“倘或人无‘凡愚’,如何还会静心祝祷、稽拜佛祖菩萨?”
顾柷闻言,不觉便想起了江青云在背后偷偷对乔普拉说过的那一句“皇帝就是菩萨”,不禁叹道,
“太傅是想说,即使梁武帝晚年昏昧佞佛,但他深悟‘凡愚’之可用,故而南朝诸帝,独其一人最为长寿罢?”
安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笑看起来闷闷的,像是一块卡着喉咙的钝物,
“臣是想说,陛下若对朝机琁衡之事心存疑惑,不如常去万善殿礼一礼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