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善殿的正殿造得比顾柷记忆中的要深许多,大殿正中供奉三尊佛像,顾柷一见便知这是中原本土天台宗一派寺庙中常供的“三身佛”,意为释迦牟尼的三种不同佛身。
正中的法身佛叫“毗卢遮那佛”,表示绝对真理,就是佛本身;左侧报身佛名“卢舍那佛”,指通过修习而正悟绝对真理,求得佛果之身;右侧应身佛,名“释迦牟尼佛”,表示随缘教化各种众生的佛身。
大殿顶部用五边折角的砌筑方法砌筑而成,壁上浮雕雕的是藏传佛教萨迦教派中的四天王像,其余空间处,还有用梵、藏、思巴、畏兀儿、西夏、汉等六种文字携刻的《如来心经经文。
顾柷看了几眼,恍惚觉得这殿的顶部雕饰好像在现代的哪里见过,努力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大约是仿照元代修建的居庸关云台。
佛前供的仍是寺庙中老一套,香、花、灯、水、果,是汉传佛教传统的“泰山五供”。
只是这里供的香是莲目国新贡的旃檀,供的花是小皇帝素日里喜爱的白芍。
令顾柷瞩目的是佛前供着的另两样东西,一样是宋太宗时开刻的雕版《开宝大藏经,看起来像是北宋官刻蜀版,这一版现代印本留存极少,仅有公私收藏的几卷。
另一样更是稀奇,是一片人骨,骨上还隐约雕着特属于佛教的莲花图腾。
结合方才见到的东吴佛舍利,顾柷不禁猜想,
这莫非就是原来应在现代大报恩寺遗址里出土的那枚“佛顶真骨”?
可是仔细想想也不对。
盛国崇佛若斯,却偏偏在万善殿里,把释迦牟尼的头盖骨,供奉在释迦牟尼的三身像前,这也太朋克了罢?
安懋见顾柷盯着佛前的“嘎巴拉碗”沉吟不语,不由温声开口道,
“陛下向来不喜密宗,这骷髅碗又的确森悚,陛下若觉得害怕,不如暂且不要去看它。”
与小皇帝独处一室,安懋的语气显然和柔了下来,用词也同哄小儿似的。
顾柷一听“密宗”二字,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骨法器啊。
“朕不怕。”
小皇帝唯恐在权臣眼前露怯,立时给自己找补道,
“元室好密宗,留下的法器自然也多有密宗风采。”
安懋笑了一下,道,
“是啊,只是寻常密宗的法器制料一般来自于修为颇高的喇嘛,赠骨者须在生前向佛祖发愿,死后把尸骨送作修行用途方可被采用。”
“而这一项法器,却是昔年宋元兴替时,僧人杨琏真伽发掘南宋诸陵,取其金宝后,断截宋理宗之顶骨制成的。”
他轻声叹息道,
“两宋好禅宗,‘嘎巴拉’虽被密乘认作有大悲空性之意,可宋南渡诸君无大失德,与蒙元又非世仇,蒙元乘弱取之,到底酷虐太甚。”
现代人顾柷一面用猎奇的眼光不住打量那只人骨碗,一面反射性地就端出了文明人的架子,在心里啧啧道,
万恶的旧社会真是毫无人性,就会借宗教手段残害人民。
“既然酷虐过甚,便不宜供在佛殿里。”
顾柷想了想,拿出《左传中“臧哀伯谏纳郜鼎”的例子论证道,
“朕记得,东周时,太宰华父督杀司马孔父嘉而另立宋庄公,华父督为取信诸侯,对齐、陈、郑、鲁等国大行贿赂。”
“其时鲁桓公取郜大鼎于宋,纳于太庙,而臧哀伯以为,置赂器于太庙以示百官,乃‘灭德立违’的非礼之举,故殷殷谏之。”
“太傅既以为其物酷虐,理应效仿昔年臧哀伯恳劝鲁桓公故事,奏议君主,将理宗遗骨归葬宋陵。”
顾柷的想法十分单纯,认为像明太祖一样重新安葬宋理宗挺好,找各种理由非要把人的尸骨供在佛殿里,还状似虔诚地跪拜烧香,真是太违反文明道德了。
退一步说,就算这片头骨是释迦牟尼的,顾柷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同样的话来。
他会想,
释迦牟尼将佛法传往世界各地,生前不作一件恶事,死后却连一块头骨也不被放过,实在太可怜了。
人们战战兢兢地供起了他的遗骨,实则便是不认同他一生所致力于宣扬的“众生平等”。
而听在安懋耳中,却自动代入了其他意思,
“陛下真是菩萨心肠。”
他微笑道,
“只是此为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意在训诫子孙后代永不重蹈南宋之覆辙,臣虽为帝师,却实不敢擅违祖宗家法。”
顾柷一听就知道安懋又在含沙射影地反对废科举,却并不与他明着起争执,只用《左传中的话暗里讽刺道,
“太傅说得是,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或有非之,可见多是不识武王英勇之人了。”
安懋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回道,
“太祖皇帝之勇,确可与周武王相媲。”
顾柷顿时一噎,接着就在心里吐槽道,
甚么祖宗家法,分明是在搞“仇恨教育”!
人家宋理宗抗的是金又不是蒙,这个盛国太祖非要把他的尸骨供在这里,根本就是在宣扬“侵略有理”有理!
朕记得满清也好藏传密宗那一口,还将原大金川首领索诺木朋楚克和回部霍集占的头颅都制成了同这一模一样的“嘎巴拉碗”。
可满清四分五裂军阀混战的时候,也没见哪个笃信佛教的军阀头子把这两位“抗清失败英雄”的人骨碗供在佛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