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措透过狐仙尾巴之间的缝隙，悄悄看着他们。白衣女神忽然回头，冲他眨眨眼睛，低声道：“你愿意忘记吗？”

安措摇摇头。

白衣女神回头，道：“抹去可以抹去，修改可以修改的，剩下不好处理的，就全部弱化，皇宫里默默无闻的姑娘很多。”

“有理。完全抹去青耕存在过的印记太难了，不如弱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普通宫人做的，无需在意。”卓策亦道。

曲裾女神思忖片刻，亦觉有理。

于是神明施起法来，凡人的记忆被弱化，被修改，被删除。曾经存在过的，如果被遗忘了，那还算存在过吗？

“结束啦，该走啦。”白衣的女神放开狐仙的尾巴，举起了法杖，时间继续流转。

太子安褐和武卫将军看到异变后，立刻赶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萧沉问道。

“大概死了些飞鸟吧。”安褐道。

安措静静看着他们，三位神明早就没了踪影，剩下被修改了记忆的凡人站在这里。

安褐转头看到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安措低着头不说话。

“叫人把这里清理一下吧。”安褐向着萧沉道，转过身来拉起安措，“走，我送你回去。”

安褐把他交给了翛妃原先的婢女后就走了。

婢女哭着飞奔过来，“殿下你去哪了？”

安措只觉得可笑，婢女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活儿，一面哭着一面数落他：“小姐在宫中不得宠，如今一个人静悄悄的去了，殿下你还到处乱跑，你叫小姐在天之灵怎么放心？”

安措看着她，所有的人都忘记真相时，唯一记得的那个人却仿佛一个疯子。安措起身跑了出去，婢女在他身后呼喊着，他全然不顾，由着性子乱跑。

正在翻墙的安雨非听到脚步声，心中一急，两腿一抖，栽倒墙外，至少是跑出去了。

安措也不知道自己跑去了哪里，周围楼宇森然，也无宫人来往。他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墙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色的裙裾在他眼前一晃，安措抬头望去，白衣神女正抱着法杖看着他。

“青耕毕竟是你的母亲，所以我让你看到那些，也让你自己决定是否遗忘。”

安措抹了把眼泪继续看着她。

神女在他身边坐下，道，“你母亲牵扯进神界的一些旧事里，有些神明很希望她消失。青耕死后，他们为了保险起见，打算把所有人的记忆都修改删除。我觉得对你来说这样做太过残忍，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我不要忘掉！”安措握着拳头站了起来。

“好，那你可把嘴巴管严了，千万别让那些神发现你还记得。”言罢，白衣女神驾云而去。

周围宫人来来往往，宫城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安措转身回去，和母亲的婢女一起整理翛妃的遗物。翛妃疯了后，老皇帝怕她伤到自己，凡是坚硬的、带尖的东西通通都收了起来。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支霞草金钗，安措悄悄将金钗藏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和母亲相同的灵力，所以曲裾女神的法术也影响了他。他在宫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性格也越来越孤僻。

翛妃是谁？安措是谁？几乎没人记得了，曾经宠冠六宫，何等风光。如今就连嫉恨者都想不起这个名字？

直到砚京大乱，离渊内斗，安措盘据一方，他才回到众人的视野里。

该说的也都说尽了，卓策吩咐的事就算完成了。卓雪无意多留，算来安雨非去年初冬种的萝卜也到了收获的时间，现在赶过去还能蹭几个萝卜啃啃。念及此处，驾云而去，疯道士连忙追了上去。

一时，剩下了安措和乞儿两个人。

乞儿小步挪了过去，“那个，这金钗......”

安措看了一眼，无来由地开心起来，眉眼中染上几分笑意，“送你了，有手有脚的，去寻个活计吧，总好过一直沿街乞讨。”

乞儿应下，又问道，“那你呢，天地那么大，你想去哪呢？”

去哪呢，谁知道要去哪呢？去哪都差不多吧。可是人家姑娘问了话，总该有个回复。安措便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乞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只要跟着你就好。”

安措摇摇头，他这个人啊，其实很差劲。没什么爱好，也不会说话，又懒又馋的，还没上进心，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

与其等深入了解后把用来遮掩的美好表象撕碎，不如他先抽身而去，至少还能留下些念想。更重要的是，她对他心存善意，他怎忍心牵连于她？

乞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还是被嫌弃了啊。

安措看她忽然失落了起来，过去揉揉她的头发，道，“别跟着我，会害死你的，我想你一直开开心心的。”

乞儿抬起头来看着他，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的眼里有一片星空，只要她看向你，你就会感受到璀璨的星光，充满活力和希望。

安措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无关身份地位，是心，他的心配不上她。他的眼里没有光，他是夜色下的无边荒野里的迷失者。三生有幸，偶遇一阵清风，霎时间云开雾散，星辰点缀在夜幕之上。迷失者抬头，虽然还未找到路，但却看到了星光。

于是，星辰也映进了他的眼里。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上久，肥，无不利。

他闭上了眼，星辰又暗了下去。它们很美，很好。

但他好像并不想要。他想要什么呢？他想要世间生灵都看到他，都记着他的名字。

又或者，他只是渴望一个人可以爱他。可惜，他从未意识到这点。书上写的那些话，什么志在四方，什么名利双收，都是最好的催眠药。看的多了，记住了书，忘了自己。

“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添乱的。”乞儿又道。

“算了吧，我配不上你。”安措道。

什么？乞儿愣在原地，一个亲王对着一个乞丐说，我配不上你，还说的那么真诚，她从他眼睛里找不到一点说谎的痕迹。

这都哪跟哪啊？乞儿抓着头发，她实在想不通。

安措已经走远了，乞儿失魂落魄地回到灏漫，收养她的老乞丐拍着地吐沫横飞地给她讲道理。

“安措谋反了啊，你还当他保家卫国，普渡众生呢！”

乞儿这才迷迷糊糊如梦初醒。

“爱情，果然会让人变蠢。”老乞丐又道。

乞儿走上街巷，听着人们的议论；她去辰东王府，看着大门上的封条。

夜幕降临，无星无月。乞儿坐在湘水之畔，她什么都没在想，她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她还是找不到一个忘记他的理由，所以她决定去找他，无论他是亲王还是钦犯，只要他还是他就够了。温柔，善良，便是她记忆里的他。

群星之东，即为启明。启明之下，众生熙攘。人总要发自内心的喜欢些什么，比如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然后，荒野中的迷失者便会看到夜幕上的启明星，循着星光，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