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缠绵病痛许久的顺德帝,终于脱离病痛的折磨,在华阳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皇帝至死,估计都没想起,在万里之远的苦寒地,他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殷帝病殁,昭告天下。
一时间里,殷宫内缟素漫天,惨惨莹白,远远看去如同隆冬覆雪,凄嚎从祭奠宫里阵阵传来,奉先寺的几百名喇嘛奉旨入宫,为先帝超度亡魂。
夜半森森,诵经时低沉靡亮的隆隆声音,在空气中飘散,让听闻的人感到莫名的胆寒。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干老臣联名上奏,请求新主上任。
七月二十五日,太子殷鉴即位,改年号为“承德”,取意效仿先王,勤政为民励精图治的意思。
新帝登基后,封诰六宫,生母隐后晋封为太后,保留原封号“隐”,其余妃嫔皆按照原级顺位,在原本的称呼中,加上一个“太”字。
帝王上位,后位空缺,大臣们纷纷上书建议,要立新后。这让殷鉴非常恼火。
“朕才丧考妣,很是悲痛,况且先帝尸骨未寒,宫中不宜穿红着绿。立后的事情,先缓一缓吧。”
“皇上,自古以来,都是先国家之急,而后私礼也。国不可一日无母,立后是当务之急,还请皇上三思。”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八月五日,由太后主婚,迎娶新皇后入主正宫。
大立新后,又是一喜。朝臣纷纷上表祝贺。
双喜临门,按照旧例,应当大赦天下。
趁着这次大赦,南安王上书,一面表示了永久性臣服,一面提到了还在深宫中的静太妃,借着“母子团聚”的由头,将身段放得极低。
他陈词感人,请求能够接静太妃出宫,常住巴郡,从此颐养天年。
“混账!”
承德帝气得双手发抖,将请安折子砸在地上,咬着细白的牙齿,朝前冷逡了一眼,几个朝臣拱手而立。
“静太妃颐养宫中,这是先帝的旨意,先帝刚殁,尸骨未寒,他就要提这等违逆的要求!朕看他怨念颇深,莫不是嫉恨先帝?实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皇上息怒。”
老臣济先拱手开口。
“如今朝纲未稳,先帝子嗣本就稀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皇上您贵为九五之尊,可多担待些,南安王常驻西南一带,甚得民心。”
被这番话一提醒,新帝暴躁的心情,随即冷静下来。
如今新政还没稳当,确实不能再大动干戈。
他按下心头的怒火,朝着一旁伺候的文学侍从官冷笑道:
“承旨,南安王一片忠诚孝心,朕已知悉,朕亦为人子,手足同胞,怎可忍看母子分离?”
他踱了几步,接着往下说。
“只是先帝旨意圣裁,不可不遵循,臣弟需牢记孝悌,体谅朕的一片拳拳赤子之心。”
口述草拟,翰林文墨再润色后,本来潦草的几句话,读起来愣是脉脉温厚,抚慰之情多于责怪之意。
认真誊写在明黄的圣旨上,直接用黄帛卷了,锦盒密封,命人八百里加急,前去送往巴蜀。
最近宫中流言四起。
舞姬褚九勾引皇子,被玉门轩太妃娘娘当场拿下,证据确凿,宋太妃主张杖毙,以儆效尤。
很快,事情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传言太后心慈,不愿冤杀一人,经过彻查后,发现褚九是被奸人陷害。
并未动用私刑,释还归坊,还身清白。
不知道为何,这些言论逐渐传到了宫外,。
人人都传言,隐后宅心仁厚、敦厚慈爱、德行为天下表率,是开朝盛世的好气象。
时值盛夏,天上流火正旺,空气中热浪徐徐,犹如波涛起伏,连服侍的宫女太监,也甚少有人愿意在外走动。
轩华门处。
此地位于殷宫西边,地方空旷,四周都是建筑,繁荫甚少,只有门前的一带湖水,若人伸出手去触摸,也会感受到一阵滚烫。
舞姬们都颓在地上犯懒。
她们靠着冰鉴盒子纳凉,有人用绸帕沁了井里的凉水,胭脂水粉早就化作一团,汗津津的浑浊不堪。
许多人挤在狭长的甬道处,绞着湿绢,吹着凉爽的过堂风。
而在最里的屋内,却有人强顶着酷暑,还在不断地勤练。
琉璃本就不耐暑热,此刻半摊在地上,不断吁着热气,操着娇憨的声音隔空劝说。
“九姐姐,你过来歇息一会儿罢!这天儿太热,背上生汗跑了风,小心生出热伤风来。”
褚九闻而不听,只是一昧地将自己沉浸在丝竹声里。
她默默数落着节拍,不停地跳跃、舞动、旋转、下劈……重复着画本上的每一个动作。
一定要……一定要练得很娴熟。她发了狠,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她的鬓发中,汗水汩汩流下,像水流般,沿着脖颈一抹,渗入到了衣衫当中。
薄薄的衣裳,能够拧出一大把水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流畅的动作越来越凝滞,肢体越来越迟缓,最终一个趔趄,“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发鬓散落成一团。
昏厥的脑海中,似乎还在重复着方才的舞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青莲早已飞身冲了过去,惊慌失措地将人扶起来。
这丫头一边取来冰块,摇着团扇为她散热,一边掐着人中,眉头紧锁,满面焦急。
“姑娘……快醒醒,姑娘……”
有人惊呼出声,大多数人却在窃窃私语,动静太大,惊动了掌事姑姑。
“快,快去叫郎中!”
华阳大殿内,小夏子打了拂尘,急匆匆地走进来。
他原是二皇子府的小跟班,从小就在书房伺候,身上功夫不错,更重要的是,这小子心思聪慧,行动敏捷,性情又忠贞,十分憨顺。
新帝登基后,他就被瞧中钦点,做了华阳宫的管事太监。
曾经的小夏子,摇身一变,成为众人口中的“夏公公”。
暑热阵阵袭来,微风涌入,像是在热锅中翻滚,令人感到无言的烦闷。
宫殿两旁的侍卫昂首挺立,穿戴整齐,在这么热的天儿里头,也如同守门神一般,不受一丝影响。
小夏子走得太急,经过半腿来高的门槛时,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扑街,踉踉跄跄地站稳后,他才放轻了步子,小心地进入内殿。
一股凉气迎面扑来,令人神清气爽。
殷帝正在案前端坐,面前的折子堆积如山,一摞一摞地排列着。他批得聚精会神,眉头悄然皱起,似乎很是不悦。
小夏子不敢打扰,便半猫着腰儿,静静在一旁等候着。
“何事?”
随着一声威严,皇帝抬起头来,目光如刀般,朝他冷睃了一眼。他吓得一个哆嗦。
“青莲过来回话,说九姑娘太过勤勉刻苦,这会儿中暑晕倒了,您是否过去看看?”
“无能!”
那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脸上沉郁不堪,显得有些焦烦的难耐。小夏子见势,将腰杆弯得更深了。
“身边的奴才,都是怎么照顾的?”
“回皇上的话,那丫头方才来回话时,说话哆哆嗦嗦,魂儿都吓没了,天儿暑热得很,九姑娘一向勤勉,皇上您宽心。”
殷帝把手上的奏折往案上一扔,霍然起身。
“走吧,去看看。”
“皇上……”
皇后珠环翠绕,盛装前来。
她肤色凝脂,形态略微丰满,头上戴一顶紫金镂玉莲花冠,冠下面容姣好,双目杏眼盈盈,波涛浅浅,拔高的鼻翼下,长着樱桃一张小嘴,眉间显出些许英华之气。
看去既雍容辉煌,又落落大方。
早就有人说过,郑氏有国母的风范。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郑皇后的这幅姿容,也着实惹人喜欢。
不等通报,她便擅自迤逦而入,纵使止步于外殿,殷帝的脸上也阴翳起来,闪过一丝隐隐的不快。
他并不喜欢这位新皇后。
郑皇后来源于郑氏家族,是郑衍的嫡女,家中排行老二,兄长便是郑士康,常年在军中效力,下头还有一个小弟,年纪虽小,但在这一辈儿人中,也是难得的少年才俊。
“郑氏一门出英雄。”隐后曾对他说过。
新皇后生得玲珑可人,性格温顺柔和,人美心善,多次在殷城外郊设立粥蓬,救济外地逃难的灾民,百姓人称“活观音”。
隐后对新儿媳赞不绝口。
皇家的聘礼自不用说,绫罗绸缎、金玉珍玩皆为下品,但看隐后赏赐的物件儿,都是手边多年的心爱物,便可知这婆婆有多疼她。
竭力隐去脸上的不悦,他负手抱扇,展现出熙和的笑意。
“皇后,你怎么来了?”
郑皇后步履生姿,极是端庄美丽,嘴角含口温笑,说话轻言细语。
“皇上,今日外头暑热,臣妾怕奴才伺候不周到,特地又打了两副冰鉴来,亲手做了紫苏藕粉羹,兑了些春末储存的蜂蜜酿,新鲜的酸梅汁,凉爽酸甜,皇上不如坐下来尝尝?”
心中有事,神色便有些心不在焉。
“皇后有心,朕公务繁忙,让人把冰鉴放下吧,羹汤朕一会儿再喝。”
说罢匆匆转了头,要跨步而去。
“皇上……”
她站起身来,低低呼住了他,语气中有些难言的心虚。
“若是……若是这后宫里面的事,就让臣妾去处理吧,也让臣妾……尽一点做妻子的本分,不让皇上劳心。”
只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来意,再看向盘中的紫苏藕粉羹时,只觉得阵阵反胃。
“皇后怎么知道是后宫之事?”
瞧着她难堪的神情,他的表情冷冷如同冰雪。
“外头天气溽热,你身子贵重,华阳殿清凉,就不必辛苦了。”
闻言,郑皇后低了头,莹白的脸颊登时羞得霎红,略微踌躇后,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臣妾出身武家,自小就练习射箭骑马,一则为了锻炼身体,好褪去娇弱之气;二则为了锻炼刚毅之性,培养出柔韧的精神气,这点暑热,臣妾不怕。”
“皇后”,他的语气变得十分声生硬,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朕,去去就来。”
“皇上难道……非去不可么?”
她将后面的几个字咬得极重,声音细弱,已闻哽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