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他耗尽了耐心,胸中压抑的怒气喷薄而出。
“难道你想掣肘朕的行踪?”
话刚落音,这个美丽又可怜的女子,堂堂的殷国之母,竟然当着众宫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皇上若是觉得臣妾不好,臣妾甘愿领罚,臣妾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母后每每教诲臣妾,皇上国事操劳,劳神耗力,不能再为旁的事情分心,臣妾只怕自己失职,让母后生气。”
那张清白的脸颊上,两行泪水细细流下,在丈夫面前,她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尊贵的皇后。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年少意气,最痛恨威胁。
强忍下一口气,缓缓踱步走到她的面前,俯身下去,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沉声咬牙,一字一句,异常狠厉。
“你……信不信,朕废了你?”
那匍匐的身体,倏地颤抖了一下,却将头埋得更深。
“皇上即位,应当为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考量,圣上健则庭堂稳,庭堂稳则四海兴,臣妾既入宫主事,皇上就是臣妾的天!”
她顿了顿,身体因害怕而有些颤抖。
“臣妾事事应以天为重,不敢有一丝违逆,臣妾担忧皇上龙体,朝堂新立,四海不稳,臣妾……实无过错!”
说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最后的裁决。
“好……说得好……你可真是我的好皇后啊……”
他连连后退几步,似乎不敢相信,声音陡然森厉起来,愤怒地叫喊叫。
“来!传御史!”
“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威严端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冷冷从殿外传来。
众人皆是一惊,只觉得背后隐隐发凉,如此暑热的天气,却感到仿佛身处在冰窖当中。
殷帝亦是一怔,寻声望去,隐后已经走过大殿门口。
那老持凌厉的双眼,目光如炬,扫了一眼跪着的皇后,转而瞪向了自己的儿子。
刹那间,四周寂静,太监宫女一干人等鸦雀无声,半声呼吸也不闻。
隐后缓步而进,拖曳的裙摆蜿蜒庄重地扫过,鞋底踩在地面的青砖上,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皇后,你先回宫歇息吧,哀家有几句话,要私下和皇帝说。”
那身姿匍匐已久,早已僵硬得疼痛,听到这句话时,感到如蒙大赦。
她缓缓抬起头来,忍着即将掉下的泪珠,恭敬地向上再拜了一首。
“是,儿臣告退。”
身旁的婢女将皇后扶起,一阵衣裙响动,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整齐细碎,渐行渐远。
待众人散尽,隐后屏退了左右的近侍。
殿门被合上,沉重的“吱呀”声,带来了满殿的空旷与宁静。
殷鉴自知理亏,撩起衣角,兀自地跪在地上。
挺拔的身姿,仍旧显示出他高傲的倔强。
“母后。”
听到这一声呼唤,隐后有些动容,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显露出缕缕的疲惫之态,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凌厉。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檀木椅,伸出玛瑙护甲之指了指,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鉴儿,你坐母后身边来。”
“母后……我……”
“哀家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哀家还能不知道?性格刚烈,重情重义,如若不然,殷夙那小子,身为皇子,外母家又有军功作依仗,又怎肯死心塌地跟着你……”
“母后,您……您别这样说,三弟从未想过与我争抢。”
“哀家今日,不是想说这个。”
一丝腾起的星火,从他的眼中逐渐暗沉下去。
“母后请言。”
“你护了那婢女多年,母后何曾有过半点言语?哀家也是过来人……但是鉴儿,你要明白,你已不是皇子,更不是太子,你是皇帝!是六宫之主,更是大殷之主,身系着千千万万的人。”
“皇后端庄,秉性良善,郑衍两朝元老,手握重兵,是唯一能够和宋氏抗衡的人,你难道想要将她推开吗?”
“不……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皇后你不喜欢,可以选妃,却绝不能废后。”
太后的神情有些怅惘。
“郑氏一族,原本属意扶持七皇子,母后选郑氏做皇后,是取人之长,补你之短,是在为你增添筹码。”
“儿子明白,儿子一向很敬重皇后。”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他时,闪现出复杂的意味。
“敬重?她是个女人,想要丈夫的疼爱。你是天家,天家本无情。可你偏偏却是个情种,你让她怎么受得了?”
殷鉴不知道如何应答,嘴唇嗫嚅了半晌,迟疑难言,许久后,才下定了决心。
“母后原谅,儿子的心……只有一颗。”
“鉴儿!你为何如此倔强?你为上么坐上这个位置?”
她指着皇位,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忽然变得忧厉,恐惧地颤抖。
“别忘了,曾经我们……优柔寡断,是个什么下场!”
旧事重提,那些场面与景象,像是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盘旋……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母后息怒,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以后,但凭母后吩咐。”
见皇帝软绵下来,隐后才松了一口气。
“皇后今日受累,心里难免会伤心,你今晚前去好生安抚,堂堂帝王,还没有生育子嗣,总住在书房,成何体统?”
那老沉的双眼,威严地看着他的脸。
“至于那婢女,我自会替你安置,你就不便再去了。”
听到后面两句话,他的脸沉得更深,是那种死一般的沉寂,双手握紧成拳头,慢慢地,又缓缓松开。
“如此,让母后费心了,还望母后……善待她。”
最后一个字,被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
“自然。”
她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他的面庞,在空中顿了顿,却又揣回了金丝锦绣里。
“母后答应你,等前朝稳当,皇后诞下嫡子,你想要谁,都由你。”
殷鉴始终沉默,甚至没有抬头,泪水朦胧中,仿佛听见脚步声铎铎响起,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了厚重的殿门外。
当夜,小夏子传话,摆驾凤栖阁。
自此以后,连着两个月,殷帝都对皇后日日专宠,宫中人人都赞扬,新皇后贤德。
又过了数月。
褚九才从病痛里出来,每日都按照医嘱用药,延服补汤,精神倒是好了不少。
紫徽阁外风声飒飒,鲜黄的菊花铺了一地。
干灼的梧桐叶子,从枝丫上掉落,从窗前旋转而过,转眼间,便掉落在了蓬勃的花海当中。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她靠在美人榻上打盹,人形干枯得不成样子,面色虽然恢复了不少,但乍眼看去,也只觉得苍白无血色。
手上的书籍滑落,“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蜡光微颤,檀香袅袅。
秦姝儿上楼来,见她这样儿,忙拿了毯子来搭上。
“妹妹小心睡,怕着凉了。”
听得有人说话,褚九强撑着半睁开眼,见是秦姝儿,便立马展开了笑容。
“秦姐姐来了,快坐。”
“你身子还没好全,先躺着,我怕你无聊,就过来陪你说会儿话。王爷最近公事繁忙,特地叮嘱我来陪着你。”
“多谢姐姐的好意,多谢……王爷。”
“妹妹快别这么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能够相遇,那便是缘分。”
榻上人的目光,倏然沉了下去。
秦姝儿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笑,握住了她有些寒凉的手。
“你目前还在病痛中,不要想这么多,先养好身子骨,这才是最要紧的。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撩起手腕上的袖衫,一刀刀疤痕红肿难堪,触目惊心,又连忙遮住了。
回想起那日的场景,那流水般的刑具,那张狂的笑声,眼泪就再也绷不住,泛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姐姐,你看我这伤,还……还好得了吗?”
“好妹妹,你放心,季先生说他有法子,定然能叫你比以前更美。你这样的人才,世间少有,天下无双,老天爷岂能叫你抱憾?”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秦姝儿,语气中亦抱着希望。
“果真?”
“果真。”
秦姝儿想起季晓生的话,不觉顿了顿,却随即恢复了笑意。
“姐姐还能骗你不成?就是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王爷,自从我认识王爷以来,就从没见过他骗人。”
王爷……南安王……
她的脑海中,忽然联想到了静妃,宫门深似海,能够冒险将自己救出来,自然废了不少力气。
以前在宫里时,关于静妃的故事,她听过不少。
静妃的身边,原本有四个宫人,分别叫伽蓝、紫玉、碧荞。
先帝在时,因为碧荞曾经侍奉过,先帝给了贵人的位份,仍然伺候静妃。
碧荞入宫前,娘家姓“施”,封嫔后,静妃赐留了她的姓氏,所以在宫中,人称一声“施贵人”。
但自从王爷离宫后,静妃便一心向佛,深居简出,连带着施贵人也默默无闻,极少在宫中现身。
自己入宫多年,每年除了中秋、除夕的夜宴外,亦很少见面,更遑论交情。
而如今她救下自己,却不知是为何?
“姐姐,你和南安王爷…是怎么相识的?”
秦姝儿先是一愣,随后脸颊微红,嫣然浅笑,说话间便娓娓道来。
深夜,褚九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入睡,一股寒凉之气袭上了胸口,让人难受不已。
那三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以至于她被折磨了整整三日,竟然不闻不问?或者……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夜明珠在床头闪耀,暗黑的屋内,映得一片皎洁,如同月亮的光辉。
床帷里面,似乎有低低抽泣的声音,隐隐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