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没等仨孩子听吩咐往外跑,李芸燕就迈步过来急声道:“等等。”
“怎么了,李芸燕同志,你对我的安排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补充?我是对你的安排完全否定。”
李芸燕目光灼灼地看着曹安堂,义正言辞道:“曹安堂同志,我必须好好教育你了。你平常就是这么做工作的吗,你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就是要找几个当地同志安排好的群众,随意聊聊天,算作工作成绩?我告诉你,你这是走形式主义的歪风,犯了严重的工作方式方法错误。”
听到李芸燕这番话,曹安堂就感觉好一阵头大。
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安排,怎么还上升到歪风错误的高度了。
反观黑蛋、二愣子那仨孩子,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安堂叔被教育的场面,目光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就差搬个小板凳坐在那,边吃瓜子边看热闹了。
曹安堂脸上有些挂不住,张张嘴想说什么。
可李芸燕一开口,哪会给他打断的机会。
“我来祝口村,其实就是要看看基层农村的妇联宣传工作做的如何,这一路走来,没看到任何宣传标语也就算了,你还想剥夺我主动了解实情的权利吗?”
“不是,李芸燕同志你……”
“你闭嘴,不准说话。”
李芸燕突然间的严肃,让曹安堂实在是感觉莫名其妙。
但下一刻,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他隐约有些明白问题的根源出自哪里了。
只见李芸燕快步向前,蹲在了妮子的面前,拿出干净的小手帕沾了点清凉的井水,轻轻在妮子的眼眶周围擦拭起来。
“小妹妹,别害怕,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让你哭成这样。”
李芸燕的温柔与之前的严厉判若两人。
妮子原本看到安堂叔被人训斥,感觉新奇,看得正起劲呢,万没想到那有些严肃的阿姨突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安堂叔。
曹安堂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
早听说李芸燕在县里展开工作的时候,对待那些欺凌虐待女童的家庭,从来都是严肃处理,绝不姑息放纵,救了不少女孩出火坑。
今天一见果然如此,妮子只不过是双眼红肿明显刚哭过的样子,就引得这位年轻妇联主任那么情绪激动。
兴许是误会他曹安堂做了什么吧。
也罢,不管误会不误会的,有些事情还是要弄明白。
曹安堂伸手左右开弓,把黑蛋和二愣子拉到面前。
“你俩臭小子,说,是不是你们欺负妮子了?”
“冤枉啊,安堂叔,我疼妮子还疼不过来呢。”
黑蛋大声喊冤。
再看二愣子,同样是一脸无辜:“安堂叔,我一晌都在练字,还有两页纸没练完呢,哪有时间欺负人。”
“那你们说,妮子为什么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话一出,那边妮子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忙解释:“安堂叔,不怪黑蛋哥和愣子哥,是我自己哭的。没,没人欺负我。”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受委屈自己哭的。
李芸燕扭头看曹安堂,俨然将那家伙当成是虐待女孩,还教唆女孩说谎的恶徒。
曹安堂满心冤屈不好解释,只能朝黑蛋和二愣子瞪眼。
黑蛋才是心里藏不住话的,大声喊道:“妮子你怕什么,没看出来这位漂亮姐姐是来帮你的吗。你不说,我说,是四爷爷欺负妮子了,说妮子学认字没有用,让她回家老老实实待着,不准和我们玩,要不然野惯了,以后嫁不出去,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我不是老姑娘,我就是想学认字,我不要没人要……”
妮子捂着脸哭泣。
李芸燕心疼得将小丫头揽进怀里。
对于妮子的遭遇没有谁比她更感同身受,想当初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因为家里人一句“出去野惯了,长大了没人要”,吓得整日里窝在家中,只能隔着门缝看外面那些男孩子嬉笑打闹。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也实在想不明白,她的存在为什么会让村里人对她父母指指点点,会让爹爹无论看她做什么都没有半点好脸色。
直到后来,她长大了,才终于明白,就因为她是女孩。
那些外人口中“没种的货”,外人指点“绝代的户”,母亲因她在家中抬不起头,父亲因她在外面抬不起头。
可她真的有错吗,她有的选吗,天生是个女孩就是十恶不赦吗?
妮子的哭泣勾起来李芸燕的伤心往事,也有泪水悄悄滴落。
旁边曹安堂和黑蛋那俩孩子大眼瞪小眼,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怎么造成的,是不是真应了妮子自己那句话,是她自己哭的,没人欺负她?
曹安堂试探着往前迈一步,轻咳一声:“咳,李芸燕同志,其实妮子也不算受欺负的,就是村里长辈说她几句,不碍事……”
“谁说不碍事!”
“曹安堂,你难道不知道在思想封建的旧社会,有多少妇女就是因为别人的几句话,人生变了甚至连性命都丢了的吗。你难道不明白,言语上的伤害比身体上的虐打更可怕。”
李芸燕起身看着曹安堂,就像是看阶级敌人一样。
“我现在才发现祝口村的妇女解放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差劲,曹安堂枉你还是我来到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位同志,口口声声说会支持我的工作,你就是这么支持的?”
曹安堂感觉冤枉,当然,其实也不算冤枉。
从李芸燕来到曹县任职的第一天开始,曹安堂就明确表示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和支持,可在县里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回到村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并非他故意隐瞒或者欺骗,实在是让他一个男同志去做妇女解放的工作,难度太大了。
村里的大妹子、小嫂子能和别人开得起玩笑,与他曹安堂这个干部真开不起玩笑。
而曹安堂作为祝口村唯一的党员,更不能和村里的女同志开任何玩笑。
没有了融洽相处的机会,天然的隔阂又存在,他还是个年轻的光棍汉,天天敲开别人家的大门,找人家婆姨说话,这算怎么回事。倘若找些年长的大姑大姨聊聊天,保证不出三句话,就能绕到个曹安堂介绍对象的话题上来,直接让他败退。
不是曹安堂的个人问题,而是村里的大环境造成这种局面。
“那我来,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局面。”
李芸燕听着曹安堂的解释,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硬性要求存在不妥,不再生曹安堂的气,而是斗志昂扬地振声说道:“革命工作从来都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做起,伟大领袖都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就要做那个微小的火种,让妇女解放的熊熊烈火燃遍曹县的所有地方。曹安堂同志,之前我对你的要求过于严苛,是我的不对。但我还是要说,我的工作绝对不能像你刚才安排的那样开展,最起码不能是你把人喊来这里,让我们闲聊天。”
“那你要怎么开展?”
曹安堂是个不计小节的,更不可能对李芸燕之前的严厉态度产生任何不满,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李芸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开展工作。熟悉村里情况的只有他,能够为工作开展提供帮助的也只能是他,而要他帮忙,不可避免的就是找曹兴民老太爷和明事理的几位村里妇女来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办法。
正纳闷呢,就看到李芸燕轻轻拉住了妮子的手。
“曹安堂,我都说了,要从小处做起,我的工作就从这位小妹妹身上展开。小妹妹,来,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妮子时,李芸燕表现得很是温柔。
曹安堂倒是没怎么羡慕妮子的待遇,唯独对李芸燕的那番话心中产生质疑,既然是小妹妹,为什么还要称呼阿姨,这不是差辈了吗。
没人知道曹安堂心里想什么。
那几个孩子也不会反应过来称呼的问题,都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芸燕,妮子更是显得局促,小手抓着衣服角,低着头轻声回道:“阿姨,我叫妮子。”
“我不是说乳名,是你的大名叫什么。”
“大名?妮子没有大名啊。”
妮子憨憨仰头。
旁边的曹安堂急忙解释:“李芸燕同志,你可能不知道,村里的姑娘都是从小就没有名字的。等到该出嫁的年纪才会请附近的先生给起,起,起个名……”
一句话没说到最后,曹安堂就有些结巴了。
只因为李芸燕看过来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某种愤怒的情绪正在酝酿。
“女孩就可以没有名字的吗,女孩就要到出嫁的时候才能被随便起个名?这算是什么传统?曹安堂,我发现你这里思想落后的程度严重超出我的想象。我决定了,祝口村妇女解放工作的开始,就从给妮子起名字开始。走,带我去妮子家。”
李芸燕牵着妮子的手向外走。
黑蛋那个不安分的,则是拍着手追出去,还大声欢呼:“县里来的漂亮阿姨领导要给妮子起名字啦。”
曹安堂当时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没想到,李芸燕一来直接奔着打破祝口村传统来的。
给妮子起名不算什么大事,可改变村里的传统,怕是要引起来一番不小的变化啊。
曹安堂加快脚步追出去,没跑出两步,猛然想起什么,扭头就看到二愣子还傻愣愣站在屋里。
“安堂叔,我还有两页字没练完呢。”
“呀,你个二愣子是真的楞啊。这时候还练什么字,赶紧去找太爷,告诉太爷县里的妇联主任来村里指导工作了。”
交代完这句,曹安堂才快步往外追。
二愣子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铅笔,小大人一样叹息一声:“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学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