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叔接过黄帆布包包,没有接那散发着汗味的人民币。
“妈,我是出去挣钱去,怎能拿家里钱,这点钱就留下补贴家用吧。”
黄叔叔背着帆布包包,跨出了门槛,我和霞紧跟在后面,大白狗又跑来了,咬着黄叔叔的衣角。大白狗咋知道黄叔叔要走,我不解地望着大白狗。
“去,乖,虎子,听话。”黄叔叔蹲下身子,抚摸着大白狗的头,大白狗用头蹭着他,“听话,虎子,去。”
那条大白狗终于一步三回头,向大桑树走去,老太太用手擦着刚掉下的眼泪。
我和霞紧紧地跟在黄叔叔身后,我们都变得无语,老太太和大白狗站在大桑树下向我们遥望着,黄叔叔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出了谷口,他突然转身,走回谷口,向自己的妈妈和大白狗投去了最后一眼,转过身,快步走出了谷口。
“快回去,不准你们跟着。”黄叔叔下了最后的逐客令,我和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他在另一个谷口中消失。
我和霞从来没有如此失落过,我们都叫他叔叔,可他如此年轻,倒象我们的哥哥,在我们眼里,他是我们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为什么要出去打工,我们不理解,我们只觉得心里难受,好像压着块大石头。他送给我们的书异常的沉重,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们无心送书,也不知道说啥。我瘫坐在绿草地上,霞躺在绿草地上望着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一朵白云在东山头一动不动,山谷绿得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散乱的白杨树、杏树、桃树和榆树,像站岗放哨的哨兵,站在一个个山岗谷口。一群麻雀在灌木林里飞来飞去,三五只喜鹊在小溪上空飞翔。
“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刚买了个缝纫机。我妈妈不让我上学了,叫我学做衣服去。乡政府街道有缝纫培训班,我妈给我把学费都交了。我也去看了,一个女老师,十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霞打破了沉静。
“我们应该上学去。”我还没有从黄叔叔出走的伤感中走出来,又听见了她不上学的消息,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的妈妈说过,女孩最终是别人家的媳妇,念书念个小学就行了,要学会做饭缝补衣服,才是最重要的。”霞望着远方的天空,幽幽地说道。
“我想也好,在那里,同样能时常看见你。”她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继续说道,“告诉你些好消息,乡街道都是砖瓦房,有电,听说不久我们山谷也会拉电,煤油灯将成为过去,还有咱们山谷下月初将盖一所十二间砖木结构瓦房,我们上学的五年级小学将整体搬迁到那里。”
霞越说越激动,从绿草地上站了起来。她说的这些也是我所盼望的。
“太好了!”我兴奋地喊道。
“你没去过乡政府,上学那天,我送你,你去上学,我去学缝纫。学校就在乡政府对面,和乡政府隔着一条土街道,学校左边是邮局,邮局过去是粮店,粮店左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走过街道,有三间砖瓦房,就是缝纫培训班所在地。上学那天,咱们一起走。”
“一言为定。”我向她伸出了手。
“一言为定。”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纤细,柔软,微微的山风轻轻吹过,她黑黑的头发在微风中似动非动,她的面颊红红的,一双花眼睛像美丽的湖,平静,清澈。
“呆子,没见过我吗。”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头,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拥抱在一起,忘却了所有的忧伤。
“我还要回去做饭呢,再见,云。”她向我挥挥手,向青蒿深处的小径走去。
“再见,霞。”我向她挥挥手,目送她走进了另一个谷里。
我拿着那本《三国演义》,踏着软软的绿草地,向回家的小道走去,一只大锦鸡带着它的十一只儿女在草丛中觅食,看见我过来,扑腾扑腾着向远处飞去,一只山兔被锦鸡惊醒,从草丛中探出头,向四面张望着,终于看见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撒开腿向山谷深处跑去。
终于到家了,家里大黄狗“汪汪”了几声,看见是我,探出的头重新缩回到了土窝窝里。
“都啥时候了,你才回来,你又疯跑那里去了?”妈妈一边责怪着,一边给我端来两碗洋芋糊糊面。糊糊面已经没有了热气,看起来已经做出来时间长了,就等着我回来吃。我拿起木筷子,头不抬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碗面。
我找到了一个塑料瓶子,从水缸里拿马勺往塑料瓶里灌满了水。水瓶,还有那本《三国演义》被我装进了书包。背着书包,拿着羊鞭,五十个山羊被我赶出了羊圈。赶到了山谷里的一个沟里,沟东西两面的山上是耕地,种满了玉米、豆子和高粱,南面隔着一个土坎是另一条大沟,北面连着我家门前的一条小沟。
“小鬼崽子,你把你羊给我一天挡好,不要把我种的豆子吃了,如果吃了我的豆子,看我把你那泥腿再一次打断了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头顶砸来,那一定是三爸的声音,他和我的爸爸是亲兄弟,可他总像恶鬼一样干一些坏事,我在心中一直称呼他为“恶鬼”,他也是我们五十一户同姓人的族长。他常常利用族长的权,欺负我和我的家人。说起他,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偷桃事件。
那是一个吹着冷风的下午,天空的云淡淡的,我看见了山窝窝的一树桃。那是三爸家的桃树,我多想吃一个红艳艳的桃,可三爸不给。我想三要不如一偷,便偷偷地瞄着山窝窝的那树桃。挂满树枝的桃,由于过于繁,压弯了纤弱的枝条,枝条像一张张弯着的弓。一个个馒头样的桃,一面红,一面绿,挂在枝头上,笑妍妍地朝着我挤眉弄眼。那一定很香,我努力地咽着口水,匍匐着身体,向山窝窝移动着,移动着,快了,快了,终于到了树下,树下落满了桃,有的已经变质坏烂。我贪婪地张望着满树的桃,一个,两个,三个,十个,我刚学会了数十个数,十个以上我就不知道是多少了。反正多,像满天繁星那么多,压弯了一个个纤细的枝条。我像欣赏一幅美丽的画一样欣赏着满树的桃,想着要摘一个最大最红最香最美丽最好看的,我的目光如炬打量着满树的桃。“小兔崽子,偷吃我的桃,看我打断你的狗腿!”逃,我撒腿狂跑,三爸紧追不舍,他宛如恶鬼缠上了我。“把你兔崽子不管好,就知道一天到晚偷吃。”我听见那个恶鬼对父亲咆哮着,其实我一个桃也没有吃上,树上满丫丫的,树地落得一堆堆的,其实我一个也没有吃呀。重重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了我的屁股上,解释是没有用的。“看你再敢去偷吃吗!我打扁你这个兔崽子。”我实在双腿酸软无力,跑不动了,被恶鬼追上,遭到了毒打。我的眼泪滴落在黄土地上,一滴,两滴,十滴。我是个只知道十个数的孩子,这十个数还是上初中的大姐星期天回来放羊教给我的。疼,钻心的疼,我想我的屁股已经烂了,父亲胆怯地望着恶鬼,不敢申辩,不敢阻扰。“就吃了你个桃,你是不是要把我儿子打死!”那是母亲的声音。“把你岁爹不管,现在偷吃桃,长大还不偷牛盗马去,我把你这个疯婆子生了个小杂种。”恶鬼骂着妈妈。母亲和恶鬼争吵了起来,爸爸胆怯地站在那里,我努力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咬紧牙关不让我的痛苦溜出我的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醒醒。”那是谁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妈妈的声音。我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却挣不开。我感觉到雨滴落在了我的脸上,一点,两点,我能数来十个数,咋只能数两个数呢?我看见了一个白胡子爷爷,拄着龙头拐杖,向我走来走来,叫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有成片的桃园……“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醒醒。”“这个孩子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可怜的娃。”白胡子爷爷把我从桃园引出,猛推一把“回去吧,孩子!”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泪眼婆娑抱着我,大个子黄叔叔站在土窑洞里,还有父亲,三个姐姐。我终于醒了,浑身酸痛,钻心的疼,口渴的要命,“水,水……”我喝下了一碗水,连同母亲的眼泪一起,又喝下了两碗水。我想站起来,却无力爬起来,我努力的想着那十个数,想着它的写法,1,2,3,4,5,6,7,8,9,10,我还记着它们,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在我的心里跳来跳去,我高兴地笑了。“孩子脑子受了刺激,一哭一笑的”白胡子爷爷又来了,我再一次进入了桃园。白胡子爷爷真好,他的胡子好长好长。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穿着白褂子的大夫,从他和妈妈的谈话中,我知道我的一块胯骨受到了创伤,裂开了一条纹,需要在医院治疗和观察。母亲找到了村长就这件事向恶鬼讨要个说法,村长说那是你们族里的事,找你们族里人去。母亲拿着山丹花香烟敲开了每位族人的家,述说着我的不幸,及昂贵的药费。恶鬼在族里的权力大于法,高于一切。恶鬼干的事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人敢于挑战。在恶鬼的面前,父亲一直胆怯不敢发言,只有母亲敢于直面,母亲也因此被族里人称为疯女人。一个疯女人的话是没有人听的,三盒山丹花没了,也没有讨要个说法。母亲卖了六只黑山羯羊,为我交了药费,半个月后我回到了家,可我的屁股依然疼,不敢走长路,不敢剧烈活动,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我如果剧烈活动,胯骨还会疼。
这次偷桃事件,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我深深地认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有的人披着善良的皮,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黑的如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