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呼地吹来,围着我,讨厌的风,想要冻僵我。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小跑了起来。出出汗,身体就会暖和,我们越是迎着呼呼寒风大踏步的走,寒风就会变得越来越温柔,我们越在寒风中战战兢兢,寒风就会越肆无忌惮地吹。跑,脚步再快一点,脸热了,手热了,脚也热了。在高高的山岗上,我笑了,我冲着远方喊“啊……”,我的声音随着呼啸而过的风飘飘荡荡,不知道落到了那个地方。“啊……”我再一次冲着脚下的山谷喊,山谷给我同样的“啊……”。我看见群山失去了夏天的绿,土茫茫一片,远方是雾还是土,无法辨认。山里新种了许多杏树,它们在风中凌乱的无规则的摇晃着,风想把柔弱的树连根拔起,柔弱的树在摇摆中用它发达的根紧紧地抓住黄土地。“有了黄土地,风,你狠狠的吹,我也不害怕。”我听见了杏树在风中呐喊着。多么坚强的生命呀!活着,除了应该向他人学习外,还应该向杏树学习,学习它傲视寒风的骨气。
太阳懒洋洋的从冬山头升起,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刷牙,便落入了风口,看不见了脸。想起我的脸,咋忘记了洗,用手一摸,尘土一片。还是快走吧,一会不知又要落多少尘土。
“汪汪汪,汪汪汪……”那个叫“虎子”的狗冲着我奔来,走得太急了,忘记了拿打狗棒,被狗咬了,可疼呢。
“虎子,虎子!”我叫着狗的名字。
大白狗停止了叫声,摇着尾巴,友好的让开了路。这可是一个懂人语的狗呀。
“来,云,到我的窑洞来,他们还没有起床呢。”黄叔叔的妈妈拉开木门,招呼我进到她的窑洞。
“快起床,云都走了十里多路了,你们还睡着。”老太太冲着中间的窑洞喊着。
“知道了,妈,你把云引到你窑洞去,我马上起来。”那是黄叔叔的声音。
“不引到我窑洞,难道叫冻僵到院子,懒虫,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老太太一边冲着中间的窑洞喊,一边招呼我走进了她住的窑洞。
“快上炕,这个天,太冷啦。”老太太关了木门。
这是一个灶房,被柴火熏得像煤炭一样黑。水缸上盖着一床破被子,一张大案板上摆放着和面盆、碗、铁勺、干仗和厨刀。
“快上炕,云。”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脱了旧布鞋,爬上了土坑。一股风吹过,木门“呼啦”开了,风吹进来了些破柴乱草。
“云,把门关好,用旁边的木棍顶住。”
“嗯嗯,奶奶。”我顶好门,也脱了布鞋,上了炕,寻思着我的黄叔叔啥时候过来。
“别提我家那个兔崽子,媳妇倒是给我引回来了,可那个洋货,一天到晚懒得要命,天天等我老婆子把饭做熟,你的黄叔叔端去,她才从土坑上爬起来吃。除了尿尿拉屎,就不会出那个门。”老太太很不满意他这个儿媳妇,我听见她继续唠唠叨叨着,“唉,世道变了,我们那个年代,都是儿媳妇伺候婆婆,现在反过来了,是婆婆伺候媳妇子。”
我不知道咋安慰这位老太太,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只是想把压在肚子的话说出来而已。我就做一个静静地听客吧。她说着,我听着,她说的越来越激动,唾沫横飞,我频繁的点点头,表示我在认真的听着。
“你说呀,他们结婚,却不过事,叫啥旅游结婚,你说吹吹打打的闹个洞房多好呀,我坐在新郎新娘的前面都风光呀,可他们偏偏不,说啥新社会新风俗,就这样引回来了。可这样回来,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是从那里拐骗来的一个女人,见不得光。谁知道,这个女人是干啥的,说不定就是个骗子,骗我儿财着呢,那小子两年多,就给家里给了一千块钱,听说一个月在工地打工要三千块钱呢,谁知道那些钱那去了,说不定就那个狐狸精骗去了……还有呀,说话我三句能听懂两三个字,说是苏州人,苏州话我听不懂,我大声骂她,她也听不懂。一次,我看见她穿的洋洋气气的,就骂了句,狐狸精,她不知道我说啥,用眼睛望着我那个傻儿子,我那个傻儿子说,妈夸你着呢,说你漂亮,她冲着我笑。哎,你说这叫啥呀,不就全乱套了。”
老太太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着,她的话我不爱听,但依然装作认真的样子听着,不时点点头,表达一下我听着呢。我想,出于礼貌,我还是应该听,只要我的听,能够排解她心中的苦闷。我常常在想,人也许生来就是孤独的,渴望着被人理解和重视,可走着走着就会发现,越是渴望被别人理解和重视,就越孤独。这个老太太常年累月在家,丈夫早早死去,儿子又在外打工,她也许孤独,才会如此唠唠叨叨。
“但也有好处,我没有出彩礼钱,现在咱们这里女娃娃彩礼钱又一次上涨了,要一万的多多的,你说一个大山羯羊才八十多元,一头毛驴才五六百,那么多彩礼钱,要不要咋山谷人活呀。山谷人也不想把自己的女人当羊和毛驴一样买卖呀,可你家的姑娘不卖钱,别人家的卖钱,那里来钱给自家的儿子说媳妇呢。这就苦了那些没有女儿的,云,你说媳妇不缺钱,你有三个姐姐,好着呢。”老太太也许说累了,喝了喝放在炕头的水,“咕咕咕”一玻璃杯水下了肚。
“云,我咋忘了给你倒水,你喝吗?”
“不,奶奶,我不渴。”
“说起这个彩礼,我那个傻儿子说,那面没有要彩礼钱的风俗,也就没有给,谁知道他给了没给,反正他长大了,我也管不了……”
“妈,开开门!”那是黄叔叔的声音,我赶紧取了顶木门的木棍,木棍刚取了,一股风便把门刮开了,黄叔叔和乱柴乱草一起走了进来。门重新被黄叔叔关上了,木棍顶在了木门上。
“云,两年多没有见,长大了,听你二姐说,你学习挺好的。”黄叔叔微笑着对我说,他还是那么和蔼可亲,脸没有了以前的黑色,黄中有白。
“你那个狐狸精还没有起来吗?”老太太冲着自己的儿子喊着。
“妈呀妈,她生活在南方,你知道吗,南方的冬天穿着衬衣都不冷,她冷呀,不习惯咱们的气候,感冒了。我原计划过了年在走,可看来不行了,明天就得走,这里太冷了,她不习惯。”
“你这个兔崽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快把你那个狐狸精引走,走了,我清闲,我做一个人的饭,这还要我做三个人的,端吃端喝的,像神娘娘一样供着……”
“唉,妈妈呀妈妈!”黄叔叔留下了眼泪。
大家都沉默了,风呼啸着,木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黄叔叔,你在外面干啥活着呢?”我打破了这沉闷的空气。
“在外面一个建筑工地给记账着呢。”黄叔叔说。
“记你妈妈啥屁着呢,你打工的钱呢,两年多给家里拿回来一千块钱,亏你爸呢,我咋生了如此个败家子。”老太太哭了起来。
“妈妈呀妈妈,我是拿着十一元钱,外出打工的,第一次出门,没有经验,还有坐车,吃饭,住宿,都得要钱呀。一个月三千块钱,在咱们这里是大钱,可在城里禁不住花呀,一碗面就得十元钱呀,妈妈。”黄叔叔留着眼泪,哽咽着说着。
“不好打,你回来呀,谁叫你打工去了。把我老婆子留下就像孤魂野鬼给你看门,我是上辈子亏了谁,生了你这个败家子。”老太太哭的声音越大了。
黄叔叔从土坑上下来,跪在了地上,哭着对老太太说“妈妈,我家贫穷呀,地里不长庄稼,留在家里没有出路呀。等我以后闯好了,接您一起去城里,城里冬天有暖气,穿着衬衣都不冷……”
我也随着黄叔叔跪在了地上,接受着老太太的数落。
“云,你起来,不要跪了。我在骂我的败家子儿着呢,你跪啥,起来。”老太太用衣服袖子擦去了脸上的眼泪,不哭了。
我站起来,扶起了黄叔叔。
“走,黄叔叔,我看看有啥好书吗?”我拉着黄叔叔,取了顶在木门上的木棍,门被寒风吹开,我和他走进了中间那个窑洞。
土坑上睡着一个女人,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卷发头,雪白雪白的脸蛋,身上压着两床被子,她还说冷,看见我进来,笑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再一次咳嗽起来。
“她感冒的挺严重的,应该去卫生院。”我对黄叔叔说。
“嗯,黄一鸣有自行车,我一会叫他送我们。云,好好学习,外面世界可好了。小汽车一个接一个,像山里的蚂蚁,可咱们这里连个摩托车现在都没,我真不该引她回来,本来想让我的妈妈高兴,她一天到晚念叨着儿媳妇呀儿媳妇,哎,我们现在就收拾走,病看了就直接走了。”黄叔叔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黄叔叔,你收拾收拾,我知道黄一鸣的小卖部,我去叫他。”
“那太好了,云,叫他快一点来。”
“嗯嗯,黄叔叔。”
我一路跑着到了黄一鸣的小卖部,他一个人翘着二郎腿,正悠闲自在地,放开收音机听戏呢,房子有火炉子,有点冷,但是可以忍受的。我说明了来意,他冲着套间的女人喊“娃她妈,我去送我族弟引回来的洋媳妇去看病去,你把门给咱看好。”不等里面的女人答应,他便推着放在墙角的自行车出了门,他的自行车骑的可好了,我坐在后面感觉好像在飞舞,遇到上坡路,自行车不但不前进,而且要用力的推着,我们骑一会,推一会,向黄叔叔家走去。大约十分钟左右,我们就看见黄叔叔搀扶着“洋媳妇”艰难的向前走着。那个“洋媳妇”就像个墙头草,好像没有筋骨,随时随地都可以倒地。我们终于聚在了一起,黄一鸣稳着自行车手柄,我和黄叔叔把他的“洋媳妇”搀扶坐到自行车架子上,她发出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骑行是不行的,她那个样子,会摔下来的。咋走呢,这样是不行的,还不如拉架子车,病人躺在里面安全,可架子车笨重,行走速度慢。两个黄叔叔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黄一鸣稳自行车前手柄,掌握自行车航向,黄叔叔搀扶她的媳妇坐在架子上,我在后面推自行车。我们一行四个人,艰难的在坑坑洼洼,忽高忽低的路面上行走着,寒风不再寒冷,尽管还撕心裂肺的吹着,可我们还是热,除了车架上歪歪斜斜的病人,其他三个人都大汗淋漓,但依旧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着。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卫生院,院长说,迟来一个小时,就有了生命危险,病人严重脱水,伴有病毒性感冒。
安顿好病人后,黄一鸣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面的架子上,飞行在返回的土路上。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到了黄一鸣的小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