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末悄悄地来临了,我早早起来,换上工作服,拿着绳子和袋子,准备去校园外捡拾垃圾。五天以来,我卖垃圾赚到了三十元钱,我准备今天买一个书包和一个钢笔,如果今天能捡到十块钱的垃圾,就吃一碗面,开学两周了,天天吃馒头,特别想吃面。
天上还挂着几颗星星,调皮的向我挤眉弄眼。这些调皮的家伙,想对我说什么?他一定想对我说,“小伙子,你今天会有个好运气的,会吃上一碗香喷喷的面。”最近我不希望人们叫我“娃娃”,我已经长大了,希望人们叫我“小伙子”。可我瘦弱的身体,九十一斤的体重,低矮的个头,常常让人们误认为我还是个“娃娃”。尽管我周岁只有十六岁,可虚岁已经十八岁了,我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只差两天就过年了。
街道上稀稀落落地走着一两个行人,扫大街的阿姨叔叔们还没有开始打扫卫生,这样最好,垃圾会暴露在大街,捡拾起来容易多了,弄到垃圾坑的废纸废金属里面混合着土和其他许多杂物,常常弄的我脏兮兮的,即使洗了再洗,总感觉有一种不舒服的气味。
李爷爷昨天送给我一把火钳子,捡拾垃圾容易多了,不再用手直接拾了,干净卫生。这里有一块废纸,那里有一个空塑料瓶,我脚步匆匆地拾着。
我突然想起了流浪中的三毛,漫画书中的三毛。我们都一样,为了吃饱肚子在大街上流浪,可我比他幸运多了,我没有遇见坏人,也不怕被拐骗,我赚到的钱都装进了兜兜,我遇见的李爷爷对我特别好,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读书写字,还可以写日记。而这些都是三毛没有的,比起三毛,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三毛应该只有三根头发吧,上初中时,每逢周末,爸爸就会拿起剃头刀将我的头发刮光,然后对着我的光头笑。我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爸爸都会如此。光头,不需要去理发馆,能节约理发钱,更重要的是能让爸爸高兴。
记忆中,爸爸总爱笑,特别是我的光头总会让他捧腹大笑。在他的世界里,好像光头是一种快乐的符号,能够刺激他木纳的神经。前几天,我背着帆布背包要去上学,他挡在门口不要走,逮住我,拿着剃头刀把我的头发又刮了一次,他看着我的光头哈哈大笑,然后放开我的手。三天前,他已经给我剃了头,他是忘记了,还是担心我来学校没有人给我剃头呢。
说起爸爸,我咋突然觉得他越来越没有话了,以前一天总会自言自语,说个不停,一会儿骂鸟,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鬼挡住了他的路。听着他自言自语,我和妈妈还有三个姐姐,就去和他交流。可我们对他说话,他只是笑,骂他他也笑,夸他他也笑。说他傻吗?有时候记忆却非常强,他认路的本领特别强,走一次就永远记住了,那次去乡政府参加社员大会,就是他引着我去的。作为全村最贫穷的户,我和爸爸在会后领到了一袋子小麦种子还有十斤杏胡种子。
我的感谢黄书记,自从我家种了那些小麦种子以后,小麦的产量提高了两倍,第二年我家的温饱问题就解决了。荒山野岭中的那些杏树苗,个个现在比我高,明年它们就会开花结果,到时候除了二姐放的山羊,还有杏胡杏干能变成钱,我想我家的日子会天天好起来的。
哎,还是说我的爸爸,他最近不自言自语了,不骂鬼,也不骂鸟。我和家里人对他说话,也很少笑。唯有我的光头,能够让他笑,假期五十多天,他就给我剃了三十次头。每次都很严肃地拿起剃头刀,蹲下用磨刀石仔细地把剃头刀磨磨,然后站起来拿到院子对着天看看,阴雨天他也会如此。也不知道他拿着剃须刀对着天看啥,看好了,再磨磨刀,就开始给我刮头。剃须刀锋利,一会儿就刮光了我的头发,然后他就看着我的光头仰天大笑。
爸爸的肚子大大的,山里人都说他似傻非傻。他和妈妈干活,总会挑拣最苦最重的活,他有力气。听妈妈说,爸爸年轻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要和他摔跤,爸爸像扔石头打麻雀一样,一手提了一个,把两个小伙子扔到了山沟里。两个小伙子一个鼻子流出了鲜红的血,另一个提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的走了。从此没有人再敢来挑战爸爸,他力气大的出了名。那时候,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山谷人在一起劳动一起吃饭,爸爸每次吃饭都端着一个瓷盆,瓷盆里面能倒十碗面,可那里有那么多的粮食叫他如此吃,每次打饭,别人两碗他也就是两碗。吃不饱的他,抢着舔别人吃过的碗。但他干活力气大,四个人抬不起来的树干,他笑着扛到肩膀上就拿走了,气不喘脸不红。妈妈和爸爸是一个村的,她看上了爸爸那种扛着树干英武的样子,决定嫁给爸爸。妈妈常常对我和姐姐说,爸爸是薛仁贵转世投胎,她愿意守寒窑陪爸爸,对爸爸不离不弃。妈妈的承诺做到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破烂的窑洞里和自己心目中的“薛仁贵”还有四个娃娃守着寒窑。三个寒窑洞都是爸爸和妈妈的杰作。爸爸一镢头一镢头挖土,妈妈一铁锹一铁锹把爸爸挖的土弄到架子车,然后爸爸推着架子车把土倒到远处的土坑里,就这样利用农闲时间挖出来现在这三个窑洞。爸爸永远没有成为薛仁贵,他的饭量惊人的大,在那些吃不饱饭的日子里,我家就这样因为他的饭量而穷上加穷,别人温饱问题都解决了,可我们依然吃糠咽菜。
记忆里,爸爸总面带笑容,挺着大肚子,年少的我,总爱爬到他的大肚子上听他骂鸟骂鬼。我问鬼是个啥,他不答只是笑,我问小鸟把你咋啦你天天骂,他不答只是笑。渐渐长大了,我看见了漫画书中的弥勒佛,突然觉得爸爸特别像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佛,天天笑呵呵的,即使口中骂着鸟骂着鬼也带着笑。可今年假期我和他睡在一个土坑上,越来越发现他没有了笑。什么事,能够突然带走了他几十年的笑?
想着爸爸,捡拾着垃圾,天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阿姨和叔叔们在柏油路上拿着扫帚开始了他们的工作,看见我过来,友好的把能变成钱的垃圾另给我弄了个堆堆。多好的孩子呀,我听见阿姨叔叔们夸着我。多好的叔叔阿姨呀,我在心中感谢着他们。
到了中午十二点,我才把捡拾到的垃圾分成五次背回到了李爷爷的收购场。
“孩子呀,这是不行的,这样会把你累坏的。”李爷爷看着瘫坐在废纸堆里的我,对我说,“如此来来回回跑五次,光靠两条腿是不行的,吃了饭,你来,我这里有个电动车你骑上,车上有车厢,可以装垃圾。”
我顺着李爷爷手指指的方向,看见一辆发旧的电动车静静地站在彩钢瓦房前面的空地上。
“我不会骑呀,再说还要耗电,我没有地方充电。”我站起来对李爷爷说。
“孩子,下午我教你,没有电了在我这里充,你放心骑去。反正也闲放着。”李爷爷说着顺手递给我二十三元钱,“孩子,今天有废铜,值钱。”
我告别了李爷爷,走出了垃圾场,冲洗完手和脸后,换了衣服去学校大灶打饭,我今天准备吃一碗烩面。可我来的太迟了,学校的灶门已经关了,今天我想吃一碗面,却偏偏来迟了。我走出校门,找到了一个饭馆,老板娘告诉我,一碗烩面五元钱,比学校的贵两元。是吃呢,还是走呢?我低着头,考虑着。
“娃娃,你考虑啥呢?现在人们都想着奔小康呢,你总不会连一碗面都吃不起吧。”老板娘看着我,吃饭的几十个人突然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我。
“这个娃娃,我见过,早晨在街道拾垃圾着呢。”
“对对对,我前几天上班也见他背着一捆废纸。”
吃饭的人一边看着我,一边议论着我。
“娃娃,今天我给你管一顿饭,明天你可不要再来了,饭馆多着呢,你要一天换一个饭馆要饭。”老板娘说着,向里面的师父喊着给我做一碗烩面。
我成了乞丐,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怎能吃这“嗟来之食”,饿死,也不吃施舍。我转过身,准备走出饭馆门。
“娃娃,不要走,饭已经做好了,你不吃,就浪费了,我们会倒给流浪狗吃的。”老板娘挡住了我。
发火吧,冲她咆哮。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就在我抬起头准备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这个老板娘时,我想起了韩信,他甘受胯下之辱,我没有韩信高大的理想,可我和他一样在饥饿的路上艰难地行走着。
我低下了头,准备坐到饭桌旁的凳子上,吃她给我准备的那碗面。
“娃娃,要饭的是不能坐到凳子上吃的,要蹲到门口。”老板娘把我拉出了饭馆门。
我想起了乞丐,在金庸先生写的群侠传中,有许多乞丐,他们生活在社会最低层,可个个有侠气,丐帮帮主洪七公还有新帮主黄蓉,行侠仗义,从来不因为自己是乞丐而自卑,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你这个婆娘,有几个臭钱呢,就这样狗眼看人低。”吃饭的一位中年男子摔下碗筷,走出饭馆门对我说,“走,我引你走县上最好的饭馆吃走。”
“不了,叔叔。”我掩着面,跑了。我跑到了高高的山岗上,任凭我的眼泪流。流吧,眼泪,我是一个柔弱的人,我保护不了我的尊严,在这个空空的山岗上流泪也许可以让我重新拾起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