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逢秋,我很想找到她,我想她应该知道爸妈去了哪里,逢秋的性格和逢夏相反,她生性顽皮、好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小子”性格总是挨打,时不时发发脾气,撒撒娇,可偏偏她以为没人疼,特别是大一点的时候,邻居们有意无意中透漏小时要将她送人领养一事,无疑让她心中不平衡,逆反的心里和畸形的思想将她抛入了无爱怜的“荒沟冷角”。造成这些性格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我父母有关,所以她现在只听奶奶的话。
我继续往东边走去,我有预感她在那边,东屋右方有一块小空地,听奶奶说这块地是她在大队工作分粮食而得;只因只有一小块,奶奶把它一分为二,一块用来养鸡鸭,另一块刚好靠着山就种种菜,奶奶在里面种了很多菜,青菜、包菜、莴笋、黄瓜、辣椒、洋姜、芋头……这块小天地被奶奶打理地很好,四周用细网围着,为了防止菜被鸟吃,地里还放着两个爷爷用绳子做的假人,爷爷搓绳的手艺了得,绳子到了他的手中,彷佛都有了生命,我走到最东边,看见假人迫不及待地向我招手;爸爸用的渔网、锚绳、记号网都是爷爷做的,爷爷曾用一根柱子和一个铁皮给我做了一辆车,当然,不是真车,是那种用手推着跑的车,伙伴们都羡慕极了,便都缠着爷爷要。奶奶总说爷爷不务正业,爷爷只是不可置否地笑笑;终于,我在东屋旁的鸡圈里面找到了她,她穿着一条补过的蓝裙子抱着一只母鸡坐在地上,两只麻花辫俏皮地落在她的肩上,她自顾自地摸着母鸡的鸡冠,身旁放着几朵指甲花,她好像看不到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情愿同自己的思绪交流。我本不想打扰她,但我怕她把母鸡玩死,便带着试探性的口气问道:“逢秋,看到爸妈了吗?”她没有理会我,显然,如果这个时候再问会适得其反,她只会觉得我是故意的,自从上次黑猫被她无意闷死后,她变得极为敏感,可这个时候我顾不了那么多,不情愿地蹲在了她身旁,不自觉地扔起了地上的石头:“逢秋,你在干嘛呢?”她还是没有看我,脑袋得意地晃了晃,眼睛从未离开手中的母鸡,母鸡歪着头看着我,好像在求救,这个时候我是真的救不了它,可眼前这个唯一能救我的人却沉浸在鸡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而无法感同身受的鸡却向往着我的解救,说实话,我很情愿自己是那只鸡。
“逢秋?”我不耐烦地语气稍微重了一些,因为我要确保她能听见我说话。
她终于转过身,不过不是回应我,她从口袋中拿出一根有颜色的绳子,把指甲花串了起来,她不再坐在地上,而是起蹲着,她把母鸡平躺放在她早已经准备好的茅草里,好像要举行什么仪式,我看到她脖子带着一串用红薯叶做的项链,悬挂在脖子点缀的那片叶子上用红色的笔写上了“枫叶”,我至今都不明白“枫叶”的意思,多年以后,我问起她时,她表示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你是聋了么?”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花,踩了个稀巴烂。我很诧异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哭,她挑起右眼,飞快地转了一圈,我知道她在回忆着什么,她做了个鬼脸:“你自己去湖边看看船在不在就知道了。”
那时我又气又恨,气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恨我竟然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过不去,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我能奢望她知道什么,更何况,她确实点醒了我,我来不及思考,沿着小路飞快地跑去湖边。
我家在半山腰下,离湖边大概十几分钟距离,我沿着花婆婆家那条泥泞小路跑过去,我看见她家升起了炊烟,她提着一桶食水正准备给猪喂食,她家的猪又胖又懒,经常在路中间打洞,挡在路中间,来人了也不怕,总是一副“这都是我的地方”宣示主权,要说她家猪的性格真是像极了主人;她家与炳脑爷爷家终归还用红泥巴建了一道墙,一个月前,炳脑爷爷家的丝瓜藤冲出篱园自由地伸向了花婆婆家的猪圈,不料丝瓜和丝瓜腾被猪吃了个干净,炳脑爷爷气不过便当着花婆婆的面踢了猪几脚,这一踢不得了,花婆婆抱着猪倒地不起,引得全村的人都在围观看热闹,她说丝瓜长到她家就是她的,猪吃了不为怪,但是人吃了就要烂嘴烂肠,这一说法最终还是传到了炳脑爷爷女儿杨芈耳中,杨芈是个脾气火爆的人,二话不说,跑到花婆婆家给了花婆婆两耳光,事情最后随着杨圣鸣村长的调解告终;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这十几年里,她外出打工时也带过其他男人回家,可自从听说她把丈夫埋在自家后,都不见了踪影,都不知道那些男人去了哪里,导致小孩都很恐慌,甚至害怕从她家门口经过,每当问起原因时,那些孩子都异口同声说“她会吃人的”;说起来,花婆婆也是个可怜的人,三十多岁就没了丈夫,两个儿子离家打工至今未归,她丈夫在十年前被捅死在鄱阳湖,听爷爷说是因为和都昌人争渔网导致的,死的时候可惨了;她总是耷拉着一副脸“哎,造孽,谁让我死了丈夫呢。我命不好,你们都尽管欺负我。”现在,她家又多了一道围墙,至于这道围墙是否能阻断他们的恩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抬头是看不见月亮的,他们只看见了地上的污泥。
我很奇怪这么短的距离,我好像走了半个世纪,我越是想快,总是适得其反,于是我奋力跑,不再执念于自己是否会受到惩罚,终于,我看到了那道用碎石堆砌的墙,墙前是那口老古井,古井旁放了好几个打水用的桶子,井口直径估摸也差不多三米,呈浑圆的形状。至于深浅,无人可知,听老一辈的人说,这口井从未干枯过,井底的泉水不断涌出,约有小碗口之大,水源充足而丰富。井壁用一块块光亮的石头堆砌而成,井壁上的苔绿由于经常清洗,并不肥厚。只是,有时候会在某个地方长出一颗绿草,不自量力地与古井争辉。据老人说,这口古井是1363年朱元璋与陈友谅打战时所建,可以说这口古井养活了这个村所有的人,同时这口古井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八岁时,每当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小鸟们还在屋后的林子里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歌唱着,一个个小伙伴们在肩上横着扁担,挑着木桶,从家里晃悠悠地出发,到古井里挑水。她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自然的责任,神态悠哉的安慰,踏上每天必需的、安心的征程。我也很想坐下来,喝口井水,可转念间的噩梦驱使了我这个不靠谱的想法,我继续往前奔跑,古井对面的柳树刚好掠过我发梢,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百年过去了,它依然笑着弯着腰守护着古井,佝偻的枝干上攀爬着得腾蔓也已枯萎,一只乌鸦停在上面,偶尔叫唤着几声,夕阳拉伸着影子,倍显凄凉,它飘动的柳叶好像在为我助跑,我也合衬祈求着菩萨保佑再次看了一眼身后的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