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往往是会还价的,还的价低了,他会说:“卖不……不起啊,这好的水果,我不……不差称,专做街坊生意,赚不……不了几个钱。两块……五,不……不能再便宜!”
客人见他言语恳切,说话结巴,像个淳朴农村人,懒得再啰嗦,也往往买了。
许多看起来憨厚、淳朴的人,其实不乏聪明与狡黠,他也如此。
不差称,是他水果摊的一大特点。是他值得宣传的手段,他的这一作法是有渊源和故事的。
不差称,加上收钱时对熟人抹个零头或者再送一两个新鲜小果子,说新货您家尝尝等。生意能做得活,这是他做回头生意的诀窍。
早些年,生意人差称凶,百姓对此敏感时,他干脆用水果箱的纸壳写了一个牌子:“差称!是龟孙子!!”
这牌子天天立在摊儿上,生意似乎就要好些。
只是他少时家里困难,读书到小学生四年级就辍学了,写出的毛笔字不算好看。但这个“龟孙子”的牌子他还隔几天就要新写一个,因为纸壳子折烂了,或者风吹走了。久而久之,这几个字他练熟了,写的像模像样,龙飞凤舞了起来,有老乡说他这几笔字春节回家可以写对子呢。
张志雄用家里坐机电话打的,他问:
“小波吧?孩子还好,好吧?哦,他在专门的婴,婴儿房?嗯好,好呀~那个,孩子起了名,名字字么?哦,有几个还没定,我和你妈才说,她说要不然就叫个家,家宝,叫小,小宝也行。对,这是小,小名,大名你们再取,定了名字过几天去开发区给伢上户口,正好这个元旦没去陈叔叔家,顺便一起去。哦,你发短信报、报,报喜,也跟陈叔叔发,发了吧?哦那那好,你妈,你妈跟你说话——”
张志雄所说的“陈叔叔”是指陈继先,陈继先与其唐哥陈继良,都与张家交集颇多,关系也很复杂。张家能与陈继先攀上交情,是经与张家交际更多、关系更复杂的老乡马知元介绍的,马知元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
对于张小波而言,自己的户口、媳妇章秀荔的户口都是陈继先帮忙解决,迁到武汉成为城市居民的。
当时,单位为职工办理武汉市的社保、医保、公积金,包括妇女生孩子的生育保险,都需要职工本人是武汉的城市户口为前提。
所谓城市户口或城镇居民户口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不严谨的说法,专业法规层面上应该是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的区分。严格来说城市户口既有占多数的非农业户口,也有原来郊区的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是主流。中国家家都有一本的户口本上的户口性质分为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两大类型,不信你可以翻看自家的户口本。
张小波、章秀荔那时如果不是武汉市的非农业户口,不但医保、社保办不成,孩子读书也成问题。那时生孩子上户口一般是随母亲的,而章秀荔的户口如果还在农村,没武汉户口的孩子要想在城市读书就要交借读费和赞助费,好些的小学六年要三四万,而初中、高中会更高。当然,听说也有不需要借读费的学校,一是这类学校少,交通不一定方便;二是教学质量也让人担心。孩子的教育是一辈子的事,怎能当儿戏?
通过陈继先,张家在张小波未成年时花费一万元为买了武汉开发区的非农业户口,从而让张小波名正言顺在武汉读书、就业。
结婚前,章秀荔在汉阳郊区的一家高尔夫球场做行政工作,那是一家台资企业,待遇过得去,为员工提供医保、社保等正常福利,却因章秀荔是天门的农村户口,不是武汉户口而不能办理,能享受的福利却不能得到,晚年退休金也会少一些,很是个缺憾。
与他们张家交际更多、关系更复杂的老乡马知元,帮忙出谋划策,陈继先再次出面,马知元又找来他公安局的老关系张队长从旁协助,以“夫妻投靠”之名将章秀荔的户口从农村转到了开发区,成为“非农”户口,从而解决了医保、社,保几年后又迁到中心城区里来,让孩子的城市户口和读书等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随着改革开放,人口流动越来越多,跟户籍挂钩的社保限制政策陆续取消了,但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张小波与章秀荔是2006年结婚的,结婚前,章秀荔在汉阳郊区的一家高尔夫球场做行政工作,那是一家台资企业,待遇不错,为员工提供医保社保等正常福利,却因章秀荔是天门的农村户口,不是武汉户口而不能办理,是个缺憾。
那时农村的农业户口进武汉,转成非农业户口,堪比登天。户口的城乡差别,是政策划出的巨大鸿沟。幸亏有马知元、陈继先帮忙,更赶上在改革开放中户籍政策逐步松动,张小波一家都成了武汉人。他们无论是在待遇上,还是心理上,都自我感觉是国际化大都市人了。
那时生孩子,孩子的户口是要随母亲的,母亲成了武汉人,他们家的小胖儿生来就成了大武汉的城市居民,进幼儿园、读小学不需要借读费、赞助费了!将来读书、工作,城市人口的福利待遇,他都能正常享受。
从这一点上,陈继先、马知元等,都是张小波和张家的恩人。而马知元不但帮了张小波,之前就将他哥张灵火的户口转到武汉了。
他们家花了近二十年工夫,终于把巨大的城乡差别消灭了!
此时听筒换了声音和频率,节奏明显快了:
“小波呀,压力大了哈?生了儿子,你爸高兴啦。奶粉钱?一起奋斗哈,反正你爸挣的钱他自己花不了几个,我也没用他的多少钱,你俩多孝敬,他就多贴你们喽。你哥灵火在上海还不错,有陈伯伯,不用你爸贴。再说,说不定秀荔的奶水足呢,还是母乳好。说起来,你小时候奶不足,那时你爸刚来武汉做生意不久,买不起好奶粉,就用奶粉掺麦乳精兑米汤喂你,你现在不也长得人高马大的?好,不说这些,孩子肯定营养好。二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们从医院回来碰到房东,我们跟房东谈好了,送咱孙子一份大见面礼!对!你想买的房子,按你的意思还了价,谈好了!房东昨天晚上说回家商量,刚才打来电话说同意了!”
“那是37万?不到5200一平,零头抹了?”
“是呀。房东是净得,啥都不管。说好的哈,首付、中介费和手续费我们出,你们才生孩子,不用你们出钱,但每月还贷你们来。总共给你们15万,你爸手头的钱还不够,我手头没多少钱,这两年帮你哥带孩子,没收入,我们还得再借点。”
“嘿嘿,好。”电话那头的张小波高兴了:“我听说这是行规,二手房买卖都是房主净得的。我们要是早半年,去年上半年买就好了,便宜两、三万呢。”
“唉,没长前眼睛呢。去年金融危机,原本房价跌了,二手房也跟着跌,你哥在上海还想再买一套,问我们首付能不能帮忙借十万,之后他找他爸借了。我们当时就想着要给你买第一套房子呢,想等等或许还要跌呢?再说那时也想再攒攒,免得借多了还得压力大。那晓得几个后月房价又涨了,攒钱速度跟不上房价涨呀。你哥他爸陈伯伯说,网上经济学家们写文章,说国家刺激经济的四万亿全进楼市、股市了,只怕还要涨呢。”
“是哟,还是我们人穷志短啦,要是早几个月扯点债,37万可以买新房子呢,新房是电梯房,景观环境又好,现在价差越来越大呢!”
“是哦,听说温州团又回武汉炒房了呢。房东也说,要不是他儿子年后出国留学,他还想再等等呢!我是想着房价总在涨,你们租这房子结婚两年多了,付房租还不如还贷呢,才狠心买了。现在你们儿子也生了,秀荔的户口也来武汉了,在武汉占稳了脚根。你们俩更要好好过日子。早些年你哥在上海买首套房,我们也是凑了十五万帮他一起首付,这个数现在正好给你,算是一碗水端平了。去年上海房价跌的时候,你哥还买了一套,想要我们借,我是想着他生的女儿,你要是生了儿子呢,得先帮你一把,你爸手里的钱就忍住没借他。不说了,我要去菜场买几只土鸡和鸡蛋,等下煨了鸡汤送来,秀荔睡醒了过早,你到街上端点什么,怕她没胃口,汤汤水水的可能好些,你把伢招呼好!我中午送汤来!”
生了儿、买了房,双喜临门啦!
看来我得跟章秀荔说下,对爸真得好点,还贷还得他做生意帮衬呢。再说,我们过生活他也帮衬着,我们就能攒点儿私房钱,过两年或许能买辆车呢?那就儿子、房子、车子都全了!
挂了电话,张小波窃喜。
但,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张小波想好了好多个名字,就差姓张名飞字翼德了。
昨夜在产房外,他又想到了云逸、云飞等几个,不知哪一个名字更好。
他想,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哪一个更好却没有标准,万一不行抓阄定一个算了。
但姓呢?姓张是肯定的,没啥好说,但说起来也不一定。
而且前几天,章秀荔在卧室里看电视,跟他说:“我是独生女,也不能超生,”——她不知道将来某一天她会为合法的生二胎再遭一回罪——她说接着说:“咱孩子姓名要是在姓张的后面把我娘家的姓也带上就太好了,叫张章什么吧?张章一郎或者张章大伟?让我爸也高兴高兴?”
“张章一郎?也可以哈。”小波附和道,但这就成新创的复姓了,他想。
“但是,我觉得,要是姓杨的和姓柳的结婚生孩子,名叫‘杨柳依依’,那真诗一样的,一郎什么的,咱们太学姜文了吧?我听奶奶说,她当年差点被小日本强奸,我是不会叫什么一郎、大郎的!”他说。
他好像看哪本杂志上说姜文的孩子叫姜大郎、太郎什么的,他扯上了亲日仇日的民族大义,章秀荔就没好接着说什么。
孩子起名,当爸还是要有发言权的,他想。
只是,我自己到底姓什么,这似乎还是个问题呀。
这是一个张小波从懂事起,就一直困扰他、让他自卑的问题。从他知道章秀荔怀孕后,忽然间就放大了,梗在他心里,但他不敢去问爸妈,他知道这个事问不得。
但,我到底是我一直喊爸的张志雄的孩子呢,还是那位张家的恩人、多次热心帮咱张家的马知元的孩子?
再或者,我爹会是那个上海男人,跟我妈一辈子纠缠不清的,叫陈继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