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悠然而至。这一年对老甲的一家人来说是不平凡的。第一,守喜部队待转业。第二,守才结婚。如果将这两件事放在整个日新月异的中国来说,那将是不值一提的。没人去在意你在大海舀了一瓢水。但在这个普通的家庭里上演着足够改变命运的大事。
刚入了夏,天气已经发了疯似的烤着大地。所有裸露的地面都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新街那几条土狗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吐着舌头一步跟不上一步向前爬行。
锦程种在院子里的树还没有没过房顶,起先嫩绿的枝叶如今也在阳光的暴晒下露出了无奈的惨白。这棵半大的树北边就是锦程和两个孩子的小屋。屋顶至今为止修过好多次,基本上是下过雨就得修补修补,雨点冲击着覆盖在上边的黄土,随着淌下的雨形成了千沟万壑。天晴后,这些雨道就卷起了鱼鳞,如果不及时修缮的话雨水将顺着这些鱼鳞斑流进小屋。这是锦程总结下的经验。修补小屋可得讲究技巧,不能一味地厚,那几块木板的承重性始终是不可忽略的,每次只能抿上薄薄的一层。小屋没有后窗,屋内空气始终无法对流,冬天还好点,到了夏天根本无法长久待着,屋内污浊的的热浪足够让人窒息。
一到晚上,一家三口都是煎熬。门照样得紧闭,那个小窗户也被创造性地揭掉半透明的塑料纸,取而代之的是锦程和孩子一起搭建的“防盗窗”,这样能在关上门的时候能放些风进来,最起码上感觉上凉快多了。即便这样,两个孩子还是长满了痱子,睡觉前锦程总是要把开水凉凉了给两个孩子洗洗澡,趁着刚洗过澡的清凉,抓紧把两个孩子哄上床。锦程也不闲着,坐在孩子旁边不停地挥舞着那自制的纸扇。扇风的同时还兼顾着打蚊子,一到晚上,锦程就竖起耳朵,现在她已经练就“神功”听着声音就能找到蚊子的藏身之处。她不管睡觉,直到再也听不到嗡嗡地声响,她才勉强小憩一会。这对她来说,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这三四年的夏天并没有大的不同。
自从大孩子出生后,锦程已经从事业转到了生活当中。从公社辞职已近四年,她并不后悔,只要两个孩子能够茁壮成长就足够了。关于辞职与否的问题,锦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从王小徽进入急救室那一刻起她已经拿定主意。对于锦程的辞职,老赵十分不解,县高官点名让去的人竟然不去,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为此,老赵一年多没有搭理锦程,锦程也不在意,该怎么样过还得怎么样,她知道,爹也是为自己好。
路是自己选的,绝不后悔,这是倔强的锦程时刻告诫自己的话。对她来说每一天都是忙碌的,除了安排孩子的一日三餐外,对她来说最难挨的就是到地里拔草。两个孩子还小,放到家里肯定不行,老甲的也腾不开手,再说,大嫂也不放他回来。没有办法,只能将孩子带到地里。她蹲在地里,将小女儿放在腿上,一只手拉着小儿子。等到两个孩子都睡着,她用一件军绿大衣和两根长棍为两个孩子搭建一个简易的“凉棚”。她抓住难得机会弓着腰急速寻找着隐藏在禾苗中的每一棵草。每天的日子是崭新的也是重复的。锦程并不感觉到累。在她看来,这就是生活。
到了农闲时,若是不拔草,村子里的人都四处寻找乘凉地儿。新街的大树下仍旧是不二之选。锦程不喜欢去那里,那个地方人多嘴杂,是非之地,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她已经够忙了。不过,大儿子很喜欢去那里,天一亮,大树下,断墙边都拥满了半大的孩子。大嘴家门口的那棵树出奇地旺。这棵树经过众多女人的唾沫的滋养,不过几年功夫阴凉足够遮蔽整个院子。光棍汉老秦也有自己的解释,他说,这树不是靠唾沫而是靠**长大的……这个解释得到了大多数男人的认同。
单讲乘凉的话还有一个好去处,大嘴家西边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树冠虽然没有大嘴家门口的树大,但终归是林,阴凉不会随着太阳的移动而减少。有人提议过大家都去那乘凉,不过大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那个地方有“长虫”,她自己描述得头头是道,至于有没有,目前还没有人看见过,在这里聚集的都是带着孩子的妇女,也没有人去为了乘凉而冒险。其实大家不走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嘴为大家免费提供凉开水。这个诱惑足够让人留恋。小孩子口渴了可以就着大嘴提供的铁壶嘴儿喝上几口。逐渐,人们也不再提取小树林的事儿。
锦程不得已去大树下乘凉,一天内也不怎么说话,一来是她也插不上什么话,而是她讨厌说长道短。咱们老百姓常说冇事找事,一点也不假,冇事的时候总要找个事儿干嘞,树下的这群妇女就是如此,全村的信息基本上都汇集到这里。谁家吵架了,谁家摔盆子了……。大嘴和大炮和众多人还有不同,她们似乎有明确分工,大嘴和大炮二人还负责求证。当然,大炮没有大嘴的诱人之处,几次跑到东头求证一些事情的时候差点挨了揍。很长一段时间,大炮都不敢独自去东头,逼不得已去镇上的话,她也尽量绕到村子北边的石头村再去镇上。东头的男人烦死了大炮,有人扬言说见她一次打她一次,这无形当中加剧了东西头的矛盾。老人们后来也说,村里的女人坏了大事。估计也是指这个事。有人戏称,统治了大嘴门前的这棵树你就统治了全村妇女。
这棵树下的妇女们像是一盘散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只是为了兴趣凑在一起。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没有共同目标的时候也会相互攻击而打发时间。锦程不止一次听到她们讨论守才与大嫂之间的事情。不过闲话到她这就停止了,她曾怀疑过,不过没有抓到证据她权当做闲话听听。
得知守喜转业的消息时,锦程无比兴奋。这才算有个完整的家嘞。她不奢求更多,只要丈夫回来替自己看看孩子就好,不用左搂一个右拉一个去地里干活了。总算有个商量了。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部队内,面临转业的守喜陷入痛苦当中。他无比留恋这个部队,留恋这个给自己的温饱、荣誉、和尊严的部队。是啊,部队养活了他一家人嘞,他从内心里感谢他,感谢党和国家。
和留恋部队的大多数志愿兵又有不同,这还有他牵挂的兄弟。他要离开了,不知道兄弟愿不愿意跟他回去。在最后的几天里,他除了和战友相聚,抽出空就去兄弟那看看。这里像是自己第二个家,是的,说这话一点也不过分,自己的大多数口粮和津贴都送到这里,相反自己黄止村的家倒是没有关照多少。守喜和木匠老张的关系更加密切。两个人不仅仅局限为朋友,从目前来看更像是亲戚。匠人张的老婆也对这个外姓兄弟嘘寒问暖。是啊,有人帮着做工,还有人送粮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匠人张经常在守余面前夸奖守喜“你瞧瞧你二哥,对你是真好”,守余应付着说“嗯,差不多嘞”其实,他内心里对二哥又很多不满。他埋怨他对自己关照不周,连续几年了,净穿他的旧衣服了。宽宽大大,像个唱戏的戏子。
在守余眼里,二哥神通广大,每个月都能送过来一两袋大米。他甚至认为,二哥在部队当着家儿,大米吃不完了才送到这嘞。不过,他想不通二哥为啥不给自己整点新衣服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和师傅的口粮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分给他的,军队每个季度发的衣服,守喜总是报小一号,新的送给四弟穿,自己穿着补丁套补丁的衣服。即便这样,也没有阻挡住守余的不满的情绪。匠人张多次暗示守喜,守喜都一笑而过,匠人张也觉得没意思,兄弟俩的事情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守余对二哥的不满外人都看出来,难道守喜没有察觉吗?当让不是,守喜总是念着兄弟情义,替父母解忧的心态去做事情。娘去世得早,爹又不太善于交际,大哥得了“气管炎”。不为这个为了那个嘞,每逢烦恼的时候守喜总是告诉自己这样的话。
在家里当个大哥真难呀,何况不是名正言顺的大哥呢,他还得顾忌大哥的面子,做了事情也不能拿出来说,装作一无所知。
现在困扰守喜的还有一件大事,这个比他转业更加难办。眼看四弟到了结婚的年龄,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冇个人给他介绍,这可愁坏了守喜。不过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在守喜的再三催促下,匠人张还真给守余张罗了一门亲事。两人见了面倒是怪满意,守喜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匠人张媳妇说了一句话:“人家要百里挑一呢”
“啥?”守喜疑惑地问。
“彩礼,需要一百零一块”匠人张解释道。
“这个——”,这个真是难倒了守喜。他一个月的津贴没有几块钱,这几年除了贴补四弟这也没有几个钱了,这马上转业了,一分钱带不回去咋给媳妇交代呢。守喜一时陷入沉思。
随着守喜的沉默,一屋子人都安静了。
守余眼巴巴地看着二哥。匠人张蹲在门口吸起了水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守喜满脑子跑的都是钱,咋办呢?眼瞅着四弟也要成人了,这也减轻了爹的负担呢,可是这钱从哪里出呢?守喜把自己赶到了“大哥”的架子上,心里装着整个家庭。他决定舍小家顾大家。他拍了大腿一下说:“这吧,哥,嫂子,这钱俺出了,一会俺就回部队拿钱,不过俺有个请求,这婚礼趁早办了,该转业了,俺在这不能待得太久。”
听到守喜这么说,二红媳妇拍着胸脯说:“这都好说嘞,包在俺身上”匠人张也站起来,他想给守喜说点啥,总觉得没有想好,又倚着门板提着烟袋不说话。
守喜跑回去取了钱,递给了二红:“嫂子,这钱你拿着,冇少让恁操心,这十块钱你拿着,竟让恁帮忙了”二红收起钱说:“哎呀,你瞧瞧这,嗨,这事儿包在俺身上,俺这就去提亲了”
说完,二红就骑上车子出去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守喜代替家长和女方见了面,定了日子。三天后举办婚礼。守喜先把物品邮寄到家,自己在张大哥家多待了几天。
收到了物品,却不见人回来。锦程有些着急,这是咋回事呀,她跑到石头村打听到,同部队的人都回来了,守喜借了钱去办事了。具体什么事情,那个战友也没有说清楚。
其实那个战友没有告诉她,守喜借了一百多给守余娶媳妇了,看着锦程补丁套补丁的衣服,战友真想告诉她真相,他是在不明白,他这个战友着了魔似的,自己节衣缩食去帮助别人,真是想不通呀。瞧这劲儿,传言他好几年都没给家里寄钱了确实是真的。哎,碍于战友面子,战友没有揭穿他,送锦程出了门。
回来的路上,锦程有些着急,咋回事呀,又借钱干啥呢,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
等待还是等待,在接到守喜包裹的第九天,守喜推开了家门。孩子们不敢认眼前的这个人。见到丈夫回来,锦程一肚子怨气也消散在空气中。
守喜领着孩子,锦程在后边跟着,一家人喜气洋洋,此刻,比新年更让人快乐。
老甲的也听到儿子回来的信儿,已经从家里走了出来,几个人在胡同口遇见了。
“爹”守喜兴奋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