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

那天，老外婆到我们家，来看婆婆。

婆婆和往常有人来一样，跟老外婆数落我的不好。她越数落越激动，极度愤怒的时候，骂道：“神经病一个，傻子！”

这时，我刚好经过，就听到她骂我，仿佛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也听到老外婆说的话。

她说，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儿媳妇。

当时，我默默地上楼，走进房间，关起门，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嫁到你家五年，第一次听到有亲人替自己说了句公道话，所有被排斥，被欺负，被诋毁的心酸、委屈、压抑，瞬间化为泪水，怎么抹都抹不尽，流了再流。

后来我想，老外婆是过来人，她出嫁的时候，也一定受了伤，吃了苦，她心善，所以能做到将心比心。

因为心善，所以老外婆活到81岁，身体健康，自给自足。

好人都会一生平安。

每当看到老外婆，我都会想起我的外婆。

我的家跟外婆的家离的很近。爸爸妈妈经常吵架打架，他们自己吵自己打就好了，但是每次都吵到外婆家，打到外婆家，有时候吵到街上，打到街上，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深夜。每次，都很激烈，好像要置对方于死地，才善罢甘休。经常莫名奇妙地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突然间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爆发了一场大战。

他们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却没有分开，而且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只要妈妈回去娘家一天，爸爸就很沉默，一句话都不说。看着爸爸独自一人抽着烟的背影，原本很恨他的我，突然心生怜悯，我看的出，他的孤独，还有挂念。

我恨他，是因为他伤害了我最心疼的人。我最心疼的，是我妈妈。妈妈对我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看到那个时候爸爸的背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原谅他，怜悯他。

有一次，爸爸出去了。妈妈带着我去找爸爸。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知道爸爸在湖边的，我们去到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坐在爸爸身边。爸爸正和那个女孩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了，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妈妈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用闪电般的速度，拿起酒瓶朝爸爸的头上砸去。爸爸本能地用手臂挡住酒瓶，手臂破了一道很大的血口，血喷涌而出。爸爸愤怒地冲妈妈拳打脚踢，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狂暴。我不顾一切地抱住爸爸，喊，爸爸，别打了，爸爸，别打了。这时的他丧失理智，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在脸上，也打在心上。

心，很痛。

他们继续撕打，我愣在那里，像一根木头。

那一巴掌打走了我的魂。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拉着我，往外婆家里走。我低着头。在黑暗中看到，妈妈那双没穿鞋的脚。大概是打架的时候打掉了。那时候我13岁，我的脚和妈妈的脚差不多大。我脱下拖鞋，让妈妈穿上。妈妈穿了，没有说话。

在外婆家，他们继续吵，继续闹，鸡飞狗跳。外公晕倒了，一家人都吓傻了，手忙脚乱。

我一直蹲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里面的一举一动。月亮照着我瘦小的身影，我低着头，抱着双腿，抱着那双被很多蚊子死命地叮，却没有任何知觉的腿。

过了许久许久，我感觉身边有人靠近。我仍然低着头。听到外婆坚定地说，不要怕，有外婆在，外婆照顾你。

我仍旧低着头。

两年之后，爸爸妈妈去异地工作了。他们还是吵，还是打，还是在一起。去哪里都一样。

他们把我寄宿到外婆家。

外婆帮我整理好房间，床铺。我摸了摸床铺和被子，都是厚厚实实的，干干净净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外婆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从来不挑食。喜欢吃的就多吃点，不喜欢吃的就少吃点。从来没有要求要吃什么。一来二去，外婆慢慢摸出我的心思，哪道菜喜欢吃，哪道菜不喜欢吃。我喜欢吃的菜，外婆经常买回来做给我吃。

有一种菜叫做茨菇炒瘦肉。酥松香甜，味道很可口。每次吃到这道菜，我会吃两大碗饭。

外婆经常买茨菇。但是在做这道菜之前，必须很仔细很耐心地把上面的皮刮掉，刮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外婆眼睛不好，眯着眼，弯着腰，一下一下，仔细地刮。我看着她的背影，仿佛触摸到一种关怀的温暖。

我画了一幅画，上面写着，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放在外婆的书桌上。

我想，当时的我好傻，帮外婆捶捶腿捶捶背不是更好吗。我懂，我很傻，我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总是不如其他人好。

不知道外婆看了是什么感受。每次外婆看我在涂鸦，她都会夸我，画的好漂亮。虽然我还处在懵懵懂懂的年龄，但我知道外婆心疼我，打心里对我好。

我记得外公很喜欢吃一种糕饼，叫千层糕。那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小吃，用糯米做成，中间有很多层芝麻，板栗，核桃，花生，甜甜的，糯糯的，香香的，像极了外公外婆的爱情。

有一次，外婆忘记了带千层糕，好脾气的外公居然很生气，连饭都不吃。那次之后，外婆就每次出去都会记得带一块千层糕了。

听外婆说，年轻时候的外公，在供销社的食堂吃饭，外婆也在食堂吃饭，他们的桌子隔的老远，其他人在周围的桌子边起起落落。在人影灼灼之间，外公和外婆不经意地四目相对，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四目相对，决定了一生幸福美满的缘分。

那时候，外婆只是从外地来供销社办公，吃了饭，便要回外地工作。很胆小很内向的外公，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向外婆要了通讯地址。

那之后，外公经常写情书给外婆。每收到一封外公的情书，外婆都兴奋不已，我知道，虽然外婆不会表现出来。其实外婆是不识字的，她认不出信纸上情谊缠绵的一字一句，但她却能读懂外公的心，那颗胆小，内向，深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