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琼宫玉符,乃是太极上宫四真人,所受于太上之道,当须精诚洁心,澡除五累,遗秽污之尘浊,杜之失正,目存六精,凝思玉真,香烟散室,孤身幽房,积毫累著,和魂保中,仿佛五神,游生三宫,豁空竞于常辈,守寂默以感通者,六甲之神不逾年而降已也。子能精修此道,必破券登仙矣。信而奉者为灵人,不信者将身没九泉矣。上清六甲虚映之道,当得至精至真之人,乃得行之,行之既速,致通降而灵气易发。久勤修之,坐在立亡,长生久视,变化万端,行厨卒致也。”
近来,何致远每晚睡前会临摹一段唐代钟绍京的灵飞经。这次临摹灵飞经距离上一次,中间隔了十七年。
和桂英谈恋爱的时候,两人一身轻松,何致远在学校上完课批完作业一得空子,或者回家后做完家务清闲了,便拿出纸和笔慢慢临摹。那时候没有手机,人心很恬淡,临摹了几年攒了些功底,学校需要写毛笔字的时候领导们常想起他。奈何近来临摹,次次不顺,笔画写得很粗糙,解构也不稳,远不如十七年前。单说今晚这张,总共两百个字,不到二十个字是临摹成功的。也许是许久没有观察研究灵飞经的笔迹,也许是毛笔十来年没用糙得跟扫帚一样乱翘,也许是自己的状态不好心不在焉、肺腑烦躁吧。
墨迹还未干,致远直接把将近两小时才临完的字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坐在破旧的床上,两手趴在掉皮的桌子上,思考为什么。
上午何致远点了份他爱吃的麻婆豆腐,送餐的小伙子将盒饭递给他时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拆开塑料袋正欲大口大口地吃,可小房子里不知哪一任住户留下来的椅子不稳当,他害怕摔了,于是坐在了亦不知哪一任住户留下来的一个塑料凳子上。饿了大半天的何致远左手捧着廉价的塑料盒,右手握着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一半,忽然停下来了。
嚼米饭的间隙,他坐在十厘米高的塑料绿花凳子上,透过出租屋那硌手劣质的铁拉杆和肮脏狭窄的小窗户,他望不见白云,等不来清风,满眼所见全是阴森幽暗的农民房,农民房外还是农民房。对面楼里小孩的哭闹声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两栋楼的破窗户之间相距不到一米,中间挂着几十条油腻腻的网线。
他再也吃不下了,索性一股脑将色香味俱全的盒饭全扔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吃饭的基本要求不仅仅限于饭菜的好坏,还有结实好看的餐具,还有就餐的桌椅板凳,还有宽大明亮的窗户,还有干净光滑的墙壁,还有清爽通畅的空气
他和自己之间,隔着重重山峦。模糊又绵延,看似近,实则远。
扔了盒饭,何致远躺在床上发呆,从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直到丈人打电话叫他去接漾漾,他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洗头洗澡、换衣换鞋,去接女儿。晚上和女儿吃的这顿饭,是他离家以后吃得最有胃口的一次,也是最心酸的一次。
“爸爸你去哪里了”、“爸爸你睡在哪里呀”、“爸爸你为什么不回来”、“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爷爷”、“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呢”、“爸爸你明天还接我放学吗”、“爸爸晚上你能给我讲故事吗”、“爸爸为什么你和妈妈都不回家呢”漾漾开口闭口不停地问,每个问题皆问得如针扎一般。他那么爱她,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何致远如是自问。
他在跟自己谈判吧。
思索良久如是所答。
他想找份工作,他在等待自己行动他想做回原来的教师,他在等待自己的同意和支持他多年懒散忽然要重回社会,觉压力太大,所以他在等自己下决定并迈出第一步他有很多很多想法实际或不切实的、愚蠢或可行的、天真或有可能的他在等待自己做抉择。
何致远无法彻底地调动自己,于是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强有力的自己出现。
这段在外的日子并不好受,甚至十分煎熬对年龄的煎熬,对自信力的煎熬,对毅力的煎熬,对前途或后半生的煎熬他什么也没做,却坐如针毡。大脑每天涌现出无数的想法,理智却给自己打出不及格的分数,该怎么形容这种中年人的不自信呢?毕竟,他并非一个二十出头初入社会的、好高骛远没有技能的、找不到工作便回家啃老的、实在不行寻个有钱人嫁了或者取个媳妇生娃的年轻人。
桂英每天那么忙,他很羡慕她。他羡慕所有有工作可忙、有事业要奋斗、有使命在履行、有梦想在追求的人。他呢,想法太多,只是少了一颗追求的心。
生活变得不再轻快,也不那么顺利或简单。何致远以为他还能写出和原先一般无二的灵飞经,可是,他手腕僵硬、用力太猛,不是手抖就是捺、撇折、弯勾写得过于粗重,写完后自己看自己临摹的,连书法也远谈不上。
他以为他还可以,实际上他差得远。何致远在和自己对赌,却不敢拿出对赌的东西。在恐惧失去家庭之前,他恐惧自己先一步失去自己。
还要再写吗?算了吧。
接下来干什么?静心吧。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何致远翻出道德经,打算将这一章背十七遍,然后入睡。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
他每晚都在背,随手翻到一章,或者找一章能安神定心的,可惜没有一晚能够用心于一地背到第十七遍。杂念像沸腾的水一样,呼噜噜地灌进他脑壳里,搅乱他原本从不二用的一颗心。这段时间在出租屋里,他从未凌晨三点以前入睡过。
一颗心不静,哪怕在狭小幽暗的石窟里独自一人不见光地打坐三年三月零三天,出了石窟依然心迹杂乱、难抵欲念。
“星儿姐,怎么了你?愣神了还!”晚上十点多,孔平又提着几样水果进店了,切好以后,他用盘子将水果端出来放在店门口的那张桌子上。
包晓星想起儿子又回到了农批市场,不知儿子是否适应、会不会害怕、和钟理处得如何,同时深深地责怪自己没有本事让儿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为此想着想着走了神。
“这会儿店里没人,吃点水果吧!”孔平将两瓣火龙果递给包晓星。
晓星推辞,孔平硬塞,于是她接过了。待窦大哥过来一起吃的时候,她才同吃。
吃完水果三人一起嗑瓜子,边嗑边聊,窦冬青永远望着店门口,时时等着客人来。孔平最近有点心散,两只眼老是围着晓星转。晓星思念梅梅、心疼学成,忙的时候空心忙,闲的时候肚里全是一双儿女。十点半,到了晓星下班的时间,她正收拾东西要走,忽然孔平也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过来搭话。
“星儿姐,要不要我送你?”圆头圆脑的孔平笑得无比灿烂,灿烂中透着三分英俊、三分明朗。
晓星拎起包,刚跟冬青打完招呼,回头见孔平冲她说话,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
“现在是十一月,天黑得早,店里的生意也没有夏天那么忙了,你一个人半夜回去,不怕路上出事吗?”
“哼!这是深圳!”晓星冷冷一笑,笑里泛着诧异。
“我搬地方了,在北头的村子里,刚好跟你顺路!”孔平撒谎。
“我骑车回去,出了村扫到自行车就先走了,太晚了,走路费时间。”晓星回避。
“那成,咱一块给你找车去吧!”孔平厚着脸皮跟着包晓星去找车。
找到车以后,目送晓星离开,孔平重新返回麻辣烫的店里。他哪有搬家呀,天天晚上挤在他表哥店里的顶棚住,并非为了省钱,而是给冬青看店。
孔平踏进店门口的时候,窦冬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表弟,无奈地摇摇头,一笑了之。
自从生了这心思之后,孔平日日揣摩。晓星在深圳有房有家有儿女,自己呢?一无所有。要想让星儿姐对他有意思,必定要有自己正儿八经的事情做。继续留在表哥的店里混日子、躲清闲、疗情伤,实非长久之计。时不我待,要得到心仪的女人,首先需要在深圳立足。
此时的孔平早非以前的孔平了。
孔平并没有告诉表哥他对晓星的情感,他知表哥早看出眉目来了,也清楚表哥的态度。今晚关店以后,他打算告知表哥他琢磨良久才定下来的大主意在深圳开家五金铺子。格局不用太大,地段儿不用太好,只要表哥赞助一点点启动费,加上他原来还有的积蓄,再朝家里的亲戚借一点儿,开五金店的想法并不缥缈。干五金行当是他从小到大唯一能干出眉目、有点成就的事情,孔平把这看作他的本行。倘若有家店,慢慢盘算、精心运营、努力攒客户,迟早会在大深圳扎下根来。到那时候,再向晓星开口,结局一定不会太差。
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快,兵贵神速,别等晓星那头有动静了他才开口,岂不晚了?错失眼前良人,恐怕终身遗憾。浮躁的孔平近来无意识中早开始在周边寻找开店的铺子了。
晚上马桂英请了五家客户经理吃饭,饭后送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回宾馆,送完人已经十点半了。今天是郑小山做手术的重要日子,她心下过不去,愣是晚上十一点从南山那边赶到了市中心的医院。手术后的郑小山还在麻醉期,老郑见桂英来了,三言两语地交代今天手术的结果。
“手术不是很成功,外伤修复了,视网膜没法子修。医生说右眼感光可以,以后看东西怕是不中了”老郑滴滴答答讲了很多,一脸的颓丧深不见底。
桂英不知如何应答,跟老郑坐在小郑床边,干巴巴地坐着,权当在这里喘口气,休息休息,安静安静。今天在展馆内跑了一天,小腿和脚早肿了,膝盖感觉磨损过度有点僵硬,衣服汗湿了好几次,说话说得嗓子沙哑,电话打得手机发烫,喝酒喝得肠胃痉挛,赔笑笑得脸蛋酸胀此刻清清静静地坐在这里,挺好的。
“小山家不容易啊,他一个人养着媳妇和娃儿,上面还有个老娘呢!”老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腔。
“哦?一直没听说,只知他老婆孩子。”桂英回道。
“不是亲的!他爸原先娶了一个,生了他,他亲妈坐月子的时候走了。后来娶的现在这个,比他爸大好些岁数呢。”
“现在小山养着他继母吗?”
“诶对头!老太太人好,心善,信佛,天天在屋里念经呢。苦命人呀,嫁了三回!三个老汉全死了!人家说她克夫。”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