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答道,
“这水田确有说法,前者科道官纷纷建议,说京东地方田地荒芜,废弃可惜,相应开垦,京南常有水患,每大水时至,漂没民田数多,相应疏通,故有此举。”
万历帝覆指于椅圈云头,轻而缓地敲击三下,一对平静清湛的凤眸不紧不迫,也并不即刻表态,只是回道,
“朕之左右中宦皆北人,徐贞明去岁上奏疏时,朕就见宦官们私下里疑惑,说南方地下,北方地高,南地湿润,北地缣燥,且如去岁天旱,井泉都干涸了,这水田怎能做得?”
申时行忙道,
“北人惧东南漕储派于西北,则烦言必起矣。”
王锡爵亦附和道,
“北京雄据上游,兵食宜取之畿甸,今皆仰给东南,岂西北古称富强地,不足以实廪而练卒乎?”
“赋税所出,括民脂膏,而军船夫役之费,常以数石致一石,东南之力竭矣,又河流多变,运道多梗,窃有隐忧。”
许国回道,
“臣闻陕西、河南故渠废堰,在在有之;山东诸泉,引之率可成田;而畿辅诸郡,或支河所经,或涧泉自出,皆足以资灌溉。”
“北人未习水利,惟苦水害,不知水害未除,正由水利未兴也,盖水聚之则为害,散之则为利。”
“今诚于上流疏渠浚沟,引之灌田,以杀水势,下流多开支河,以泄横流,其淀之最下者,留以潴水,稍高者,皆如南人筑圩之制,则水利兴,水患亦除矣。”
“至于永平、滦州抵沧州、庆云,地皆萑苇,土实膏腴,臣观前朝典籍,见元文宗时,有南宋左丞相虞允文之五世孙虞集欲于京东滨海地筑塘捍水以成稻田。”
“若仿虞集之意,招徕南人,俾之耕艺,则北起辽海,南滨青齐,皆成良田也。”
王锡爵接着道,
“臣以为,皇上宜特简宪臣,假以事权,毋阻浮议,需以岁月,不取近功,或抚穷民而给其牛种,或任富室而缓其征科,或选择健卒分建屯营,或招徕南人许其占籍。”
“俟有成绩,次及河南、山东、陕西,庶东南转漕可减,西北储蓄常充,国计永无绌矣。”
万历帝一动不动地望向阶下,沉郁结着的眉峰松垂开了,却仍是谨慎回道,
“荒芜可垦,水田不必勉强做。”
万历帝道罢,又望向申时行道,
“先生可还有谏议?”
申时行躬身道,
“臣以为,水田之议其不可不成者有四,而不可不审议者亦有四。”
“国家定鼎燕京,转漕东南,水利既兴,昔取诸东南,今取诸堂奥之外也,不可不成者一也。”
“西北有水利,则东南可以息肩,而漕挽之费所省又多,不可不成者二也。”
“虏利于骑,不利于步,沟洫有制,是不墙而堵,不兵而卫也,不可不成者三也。”
“昔也旷莽,今也蕃育,生聚教训,安边长利,不可不成者四也。”
“然西北之不谙水田者旧矣,驱而为之,缓之则无济于事,急之则有戾于民,是人情之议也,不可不审者一也。”
“垦田之夫每邑不下千人,若派之民耶,则以为厉矣,若徵之江南耶,则千里赍粮远赴田作有望而走耳,是垦田之夫之议也,不可不审者二也。”
“臣往阅宁夏,古称塞北江南也,又素有水田,藉汉唐二渠,不烦徵力,然往往就荒驱之领田如赴汤火。”
“又尝阅甘肃,有先抚臣杨锦者为垦田之议,而军不愿种,乃分派各堡,另立垦军,卒无成功,此边人之习也。”
“垦田百万,法当给五万人,若曰自领之,而自垦之脱,无领者将不垦之乎,是领田之户之议也,不可不审者三也。”
“沿边无粮旷土,军民利而私种之久矣,垦而为田,势必起科,若能欣然就耶,何至于广野有沙压之虞、水滨有泛溢之虞?但一相度则可知已,是起科之议也,不可不审者四也。”
万历帝缄默良久,眸子里敛了气焰,缓缓吐声道,
“卿等所奏,深切治理,水田一事,须当谋及长策,请先生拟旨颁户部,垦田事宜,先着各地方细察治下有无荒芜,设法开种,其地势非宜,人情未便的,具着即时停止,毋得害民。”
顿了一顿,又道,
“山西连年岁荒,全省多赖社仓获济,去年宋?就劝朕以纸赎为山西籴本,此次水田事项,山西且不必参涉,着使陕西、河南、山东、直隶京畿等地先行察荒之令即可。”
申时行应道,
“是,边储大计,最重屯田与盐?,前近诸边年例银增至三百六十一万,乃弘治初年之倍有余,着实宜修屯政。”
万历帝点头道,
“南京礼部尚书袁洪愈的奏疏朕一早便看过了,不才将领公然侵占,坐夺田亩之利,间有贫苦的士兵开垦尺寸之地,尚未收成入口,而已先报官增收税银,使之不沾实惠。”
“以致九边屯田荒芜,兵饷不足,盐法不行,商人受困,此番既要清查荒田,即申令各边总督、巡抚诸臣共图长久之计,将屯田、盐法悉心区划,一同报与户部知道。”
申时行躬身行礼,
“圣裁允当,臣等明日便将敕旨发下六部。”
万历帝略一点头,再次重申道,
“先生著文时,还请郑重写明,各地若当真兴开水田,只该相地势、察人情,万万不可强民。”
申时行垂目恭谨以应。
万历帝复缓声道,
“朕素居深宫,外间民情事务不得周知,还要先生调停,倘或有该说的,先生且不时奏来就是。”
申时行忙回道,
“臣等幸蒙皇上委话,不敢不尽心尽言。”
万历帝笑着点了点头,原本覆在龙椅云头上的手,也慢慢挪到了右腿前膝上,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