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说罢，还没等苏起命他们开口，那小沙弥便抱起木锤，又撞向梵钟。那钟声借着撞击的震动，调整着频率，响起了一段奇怪的混响。

那声响难以描述，既非乐曲又非杂音，好像有某种节律，但又仿佛缥缈在空中。

“进到钟身内部来……”钟声对小沙弥说道。

那小沙弥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冲钟底钻了进去。苏起命本还想伸手拉他，却抓了个空。

那奇怪的混音绕梁不断，持续响了一阵，只听得那梵钟内部，传来小沙弥的□□声，想必这身体恢复的过程痛苦异常。

央将有些不忍直视，别过脸去。苏起命皱着眉头盯着那钟，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李长岁眼神却异常坚定，丝毫没有难受的表情。

“长岁兄为何如此淡定？”苏起命问他。

李长岁略叹一声，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论是年长的骨思星，还是作为孩童的小沙弥，他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东西，并且接受应该承担的后果，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奢求同情，仅仅是做自己认准的事，这样的心境难得，勇气难得，我们不应为此感到难受。”

苏起命没想到李长岁面对人情冷暖却是如此的冷淡凉薄，虽然他说的道理都对，但总给人一种过于冷静客观之感。他对身外之事如此淡薄，对苏起命的事却热心异常，这令苏起命有些疑惑，到底是因为与其志趣相投才有此热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时也看不清这李长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钟声渐停，三人都未再续上敲击，待那钟声完全停下，那小沙弥带着喘息之声，从钟底弯腰钻了出来。

一抬头，却已是一位青年男子了。

小沙弥便是骨思星，而眼前这位青年，想必便是恢复了年轻身体的骨思星了。

央将从殿里找了一件破袈裟给他披上，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冲对方点头致谢。

“劳烦各位了，”他用虚弱的语气说道，然后起身四下看了看，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便又裹着袈裟往外走去。

苏起命等人赶紧跟上，问道：“释心住持，您这是……”

“我想再看看这里。”骨思星转头对苏起命说道，但他一回头，苏起命明显看到他的容貌竟然比刚才青年时更苍老了几分，不由得心里一惊。

这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殿里那些梁柱已然倒塌，骨思星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开始从瓦砾和沙泥里刨起什么来。

最终他从那些断壁残垣之下找到了那一副将军的甲胄。

他苍老的双手细细摩挲，那铠甲上的铜片已经污浊不清，他一点点用手擦拭，如同想恢复那昔日的光辉一般，淡淡道：“这是高献从前最喜欢的一套铠甲，他穿起来，很威风……但是现在，好像来不及替他擦干净了……”

说着，他有些黯然地将那套甲胄展平，放置在一旁。

“我的时间怕是不多了……”骨思星这时候又起身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笑了笑说道：“但是身体越是老去，记忆却越是清晰。希望我到了垂暮之时，能回忆起那骨瓷更多的秘密，好告知于你们。”

待到了台阶下面，骨思星看了看满目疮痍的仙音寺，略微有些神伤。

“想当初仙音寺刚刚兴建，香兴火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着那时的盛景，高献比我还开心。”骨思星笑着说道。

他走到一处山泉边，伸手摸了摸一块石碑，拭去上面的青苔，说道：

“这里，这块石碑，我记得了，是高献写的碑文，我刻的字。他说此处清泉有灵气，便提笔做文，非要我刻在此处。他的文笔真的不怎么样，但我虽然嘴上嫌弃，还是帮他刻了碑，立于此处。”

说着，他又起身往一处枯井走去，来到面前，又说道：“这井，我想起来了，井下有一柄剑，高献喝醉了酒，舞剑与我观赏，却不慎把剑掉落进去。”一边说，他一边笑了起来，“他要下去捡却什么都没捞到，最后还是我把他从井底用水桶给捞起来的。”仿佛回忆起那些趣事，令他开心不已。

“还有……”他四下寻摸，找到那倒塌的牌坊处，把那块已经压碎的牌匾拾了起来，用力擦去表面的泥，抚摸着说：“这旧牌匾，仙音寺建好那年，高献托人找宫里的工匠刻的，牌匾背后，还有他留言的赠语。”说着他已眼擒泪花，但笑得却越来越开心。

“我想起来了。”骨思星的身子变化很快，他站了起来，但已驼背，转头过来，面容已是爬满皱纹的长须老者，他用力咳嗽了几声，接着冲大家说道：“我为何念念不忘重建仙音寺。即便已是幼童，忘记了所有的事，但还记得此事，那是因为……”

骨思星抬头望向那台阶顶上的旧殿，说道：“因为高献曾经说过，等到解甲归田，与我在仙音寺共度余生，我是怕寺庙没了，他回来找不到落脚之处了。”说着他便哽咽了起来，接着开口道：“但现在我才明白，他早已魂归故里，而仙音寺要是没了，是我自己找不到落脚之处了。”

说道此处，年迈的骨思星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