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是没必要再去了,杜牧去了长安。
秦靖他们径直奔往湖州,出九华,过泾县,走宁国,到安吉,一路向东山势又起,颠簸之间已是莫干山中了。
这莫干山是天目山的余脉,因春秋末年,吴王阖闾派干将、莫邪在此铸成举世无双的雌雄双剑而得名。
这里山峦连绵起伏,风景秀丽多姿,身旁是清澈不竭的山泉,满眼是绿荫如海的修竹。
行在竹海中风吹影舞、芳馨清逸,宛如置身于碧绿屏幕间,顿感神轻气爽,好个“清凉世界”。
山道前面传来异常激烈的争吵声,远远望去四个男人和一头驴子横在道中,不知为何事正在理论。
那牵驴子的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听见他在不住地道歉赔礼。
另一方的三个男子中挡在中间的那位,其相貌不敢恭维,不说丑陋,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块,更平添了几分随心所欲。
他正哧哧地口齿漏风,说着劝着身边的吵闹者,还有一个年轻的同伴在旁拦着,怕其扑上去与人撕扯。
这吵闹者是个窄脸眯缝眼的中年儒生,他大动干戈、火冒三丈地撅着山羊短须训斥着青年人,“我的诗是河声流向西,你怎么能说流向东呢?”
青年人苦笑着解释,“周先生,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看你还当真了。”
劝架的中年人也帮着说:“周老吃,他是在开玩笑,年轻不懂事,你是前辈大儒不和他一般见吃。”
那个大儒气还是未消,继续教导他,“开玩笑也不行,年轻怎么了?孔子云‘三思而后行’。魏汉的杨修是怎么死的,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吗?读书人要慎言知礼,孔子云‘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做得不对就要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不要自以为是取笑别人。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他又想起了前面的事,旧话重提又质问道,“我的诗是河声流向西,你怎么能说流向东呢?你给我说清楚。”
“周朴先生!”这一声喊倒是解了围,那儒生回过头来仔细观看,认出来者后他笑了,喜形于色地拍着手说:“这不是秦英雄吗?你从百丈山回来了。”
秦爷他们下了马车,和迎上来的周朴揽腕问候。
经周朴介绍,那两位同行者是两个诗友,豁嘴的是方干方雄飞,年轻的是李频李德新,都是当地的名士大儒。
方干和李频上来和大家相见,尤以方干礼数隆重,向每人三鞠躬。
等方先生礼毕后,周朴再回头看时,那牵驴子的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周朴气愤地讲那人是有意气他,在路上邂逅就吟他的诗,故意把“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读作流向东。甚是可气!
秦爷不由想起说:“这不是飞英塔上的那首诗吗?”
周朴拍着双手惋惜地说:“对嘛!多有意境的佳句呀,你给评评是不是比陆龟蒙、杜牧之的朗朗上口啊?却被糟蹋啦,这厮给说反了。”秦靖与众人自是又一番劝慰。
“秦英雄你这是去湖州吗?”周夫子关心地问道。
“正是。先去拜会刺史裴元,再回太湖。”秦靖回答着。
周夫子把手一拍像是早已意料到了,“我就猜想你要去见裴刺史,如果不是遇见我,你就唐突了。裴元两个月前就被罢职返乡了,罪名是监管顾渚紫笋贡茶不利,玩忽职守,失职查办。听说是茶场那个京城来的阉人监察专使密告的,这个有屁股没卵子的东西!他怎么不说裴元勤于民生,爱民如子呢?那皇上也是昏庸无道,听这阴阳人的屁话还信以为真。他就缺那口茶喝吗?这样无道,我看连大唐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也要断送在他的手里。”
两边的儒生一再地低声告诫,“老哥太冲动了。”“莫谈国事。”
周朴一拍手无畏地说:“我不怕!我是个直肠子,眼里揉不得沙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憋不住。秦英雄,你看天色渐晚,不妨到舍下小住一宿,明日再走。如何?”
主人盛情,秦爷自然不好推辞,众人向竹林深处边聊边行。
这空谷足音传得很远,好像整个天地间就他们这些人在说笑,在感叹。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水塘,到处长满了荷花,像是要从池塘里挤出来似的,密密匝匝地几乎看不到水波。
那边有船桨拨水之声,一条小舟分开花丛向他们荡来。同时一声极蜜极柔的女声唤着,“周先生,你有客人来呀?”
周朴笑呵呵地望着那船上的两个女娃子回答道:“紫烟、银涟,你们姐妹俩在采莲子啊。”
船上的两个姐妹十岁左右的年纪,娇小玲珑,而且像是双保胎,模样极其相象。
另外一个娃儿补充道:“我们还捞鲜藕呢,先生你看摘了这么多!如果不是刚刚给了那两个和尚,这会儿还要多呢。”
周朴赞同地拍着手,点着头夸奖说:“真是能干啊!孩子们做得好呀,孔子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乐善好施乃人之根本,为师常教导你们一定要大度豁达,处处要为别人着想。好了,快去摘吧,要早些回家。”两个娃子掉转船头划向藕花深处。
面对满塘的碧绿和岸边的翠竹,李频有感而发对方干道:“先生,我忽有一篇。石上生灵笋,池中落异花。终须结茅屋,到此学餐霞。”
望着渐渐隐入荷叶丛中的娇小背影,方干也兜着漏风的嘴,扑哧扑哧地和着,“采莲女儿避残热,隔夜相期侵早发。指剥春葱腕似雪,画桡轻拨蒲根月。兰舟尺速有输赢,先到河湾赌何物。才到河湾分首去,散在花间不知处。”
大家继续往前走,河塘很大足有数顷,突听水边苇间有人喊叫,“拾得、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呢?快说,快说!”
等了片刻,有人轻声回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寒山,今天你又发什么疯啊?”
大家走近看清,是两个老和尚在对话。他们老得连眉毛都白了,可精神矍铄,面容红润。
那个站着观望竹尖的枯瘦和尚又唱道:“死生元有命,富贵本由天。此是古人语,吾今非谬传。聪明好短命,痴騃却长年。钝物丰财宝,醒醒汉无钱。”
旁边正在添柴烤藕的蓬头和尚笑道:“你哪里像姑苏寒山寺的住持和尚啊?老没正形。这火不旺,快来帮忙。”
“麻烦!你这捡来的孩子真没用,在国清寺烧了那么多年的火,越老越不中用了呢?火都生不好,要让丰干师父知道了,又要骂你啦。起来!”
疯癫和尚不耐烦地示意他躲开,鼓起长袖大力扇动,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聚来一堆柴草添入火中,一股浓烟顿时腾起。
“寒山疯子,那柴草是湿的,净给添乱,看来我们今晚是要饿肚子了。”
两个老和尚见有人来了,起身施礼口念佛号,周朴礼貌地相问,方知是苏州寒山寺的住持寒山和拾得,是去嵩山云游的。
周夫子惊喜地问道:“你们就是那世间传闻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在世的和合二圣吗?”
那疯和尚点头应道:“反正人家都这么说。”夫子诚心诚意挚诚相邀,请他们进庄里一叙。
周夫子所居住的石谷村就在这巍峨秀丽的铜山角下,树密林深,绿霭笼翠,黄岩流金,鸟语花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