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迈的妈妈呢?平日,多一句不说,多一钱不花,过年过节给她的钱能攥出火。
街上来个小贩,卖个破铜烂铁,碎油纸、脏纸壳的,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房前屋后,墙旮旯,凡能种棵葱,秧棵苗都不拉下。有个淘气的麻雀,拉了一粒花椒籽在墙头缝儿里,发一棵苗儿,经她呵护都长好几年了,每年也采得一两捧籽儿。
七万元人民币啊,能买一辈子吃不完的葱,吃不尽的瓜菜呀!七万啊,十元一张,能把整个街道糊过来!妈妈如果知道真相,非仆跌不可,说不定会死过去的,那我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何况,整日泪渍渍的,病恹恹的,儿子何苦让她雪上加霜呢……
他越想越不能想,只有回家——先前不说话,今天也别说了;先睡上一觉,让心静一静,来日再和杨福宝、王进凤商议,如何瞒天过海……哎,只有此路一条了……
他垂头,笃定地踱到自家门口。
刚才老爹的门闩声是那样脆响,让邻居深更半夜听到,也不是好事!
再说多日不进家,今夜敲门,如兰也想不到是他而出来开门吧!怎么办?他只有跳墙头一个法子。他往手心上唾了一口,两手抹了抹——
往西是铁笼子鸡窝,里面有几只母鸡和一只公鸡,踩它上去会惊得咕咕叫;说不定公鸡会打鸣,邻居别认为是偷鸡贼来了呢!只有踩门东的一堆麦秸上了。
他弯腰爬,身子僵硬;连着两次,总算爬到麦秸堆上,借着草堆上了墙头。
这就好了,墙头和东厢平房是连着的,平房有梯櫈可以直接走到院子里;若门插着,可以趴窗上小声唤如兰。
他弓身在平房上慢慢走,尽量小声,尽量不惊动隔壁的邻居。他看到东卧室窗户上没挂窗帘,依然小心翼翼地猫腰走着。脚刚触到平房櫈,欲直起腰走,就惊现异常状况——
炕上隐约有个身影在晃动……他下意识忙龟缩身子,边观察边轻轻退到一个豆酱缸后面去了……
许其的心骤然跳得砰砰响,象老鹰俯瞰窝里有蛇溜进去,威胁“家眷”那样惊悚紧张……
坏了,的确有一个人猫着半个身子……
不知是哪个鳖羔子、驴下的……他想着脸胀得热辣辣地,似乎被人抡了大耳刮子。因为此时传来的话声里分明有男声。
“狗男女”!
他心头撕疼得如枪挑刀剜一般,不由地骂一句。
炕上又是一阵低低的响动……
许其脑胀脸热,血液顶得脑门生疼。他真想上去,扬起一脚把窗户踢碎,把这个男人的狗头打扁;再抡起大巴掌,将不要脸的女人抡翻倒地……
但他又不想夜半惊魂,打扰四邻,不想搅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正忍耐之时,家门响了,门开了——
许其借着星光,屏息凝神,定睛细瞅——他总算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头、身高长相,及熟悉的迈步姿势……从丹田之处不由地呼出一口闷气,总算张了张嘴,心都快崩出嗓眼了!
这个披着人皮的狼,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几乎朝夕相见,一块处邻居的,看似老实憨厚的国子!
——端的是他!
竟然趁我不在家,视伦理不顾,视我男儿的尊严于儿戏,视起码的常理:兔子不吃窝边草而绝情,竟然色胆包天,出入别人的厅堂如走自家平地;卧榻之旁竟是柳舞花翻,小别胜新婚,不难想象的是放浪形骇,丑态百出……
许其脑子有无尽的东西翻涌着,似一幕幕电影,短暂的时空涌现了冗长的思维。他手握门把儿,一推,进屋了。
屋里是暗的,弥漫一股汗液的气息。
他拉开灯。
如兰被突然的灯光眩晕了凤目,微觑一条缝,闻没动静,隐约一个人影儿立在炕前,以为他又来了……可又不像,这人身上带着凛冽寒气,以及冷箭般的目光……
她睁开凤眼,蓦然一惊,忽地坐起来——香唾未干,发横鬓斜,一抹雪银的酥脯……一股愤怒与莫名的欲望,使许其来个打破砂锅探到底之乖气,伸手一把将被子掀开……
如兰忙不迭地抱住了一角,露出雪白的双腿……幽怨哀恋望着曾经花前月下,田旁地边情话喁喁的丈夫;妒忌虚荣,移情别恋的负心汉……多少个日月,数不清的哀怨情愁;多少个良宵美辰,柔情似水而独守空房,枕孤衾凉……
许其的脸痛苦地扭曲,象老莴瓜一样难看。
两条眉毛,象烂蚯蚓弯弯曲曲地蹙在一起;眼似两把匕首,寒光凛冽,直至锋芒;嘴巴上挑下撇,像个丑陋掏粪的马勺子……如兰的圆肩丰胸,修腿秀足如同人体模型与他一下子毫无情感关联……地上炕上有揉团的白手纸,衣服凌乱不堪……
许其感到腹内一阵痉挛——自己一天另半夜还没吃东西——从去公安局录口供,再坐轮船回家……到家想找点温暖,这一系列的忙活,已令他忙不暇接,苦不堪言……万万没想到,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毛窝窝,竟出现了如此煞风景,触目惊心的一幕,他万万料想不到……连做梦都梦不到,他的退却竟找不到温暖之地……
他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坐在椅子上,口干舌燥……曾几时,他晚归迟回,如兰忙不迭端水端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虽然穷酸寒碜,但快乐,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聊起话有说不完的题目,咋就有那么多的笑话讲,那么多的幽默词;往往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抱着肚子直不起腰……可现在呢?话少气多,钱多情少;关怀少,责备多;猜疑多,自责少;饭菜多,食欲少;条件改善,感情变糟……
肚子又一阵痉挛,往上反一口酸水。
可是如兰不知就里,不知道他巨款被盗,不知道他一天半宿没吃东西啊!她怎么会知道,他两天来的悲喜两重天,更不清楚他内心微妙的转变、自我反省……
许其尽管饥饿,但被眼前的愤怒所激化,冲淡了饥饿的痛苦;与愤怒相比,饥饿退而其次了……痛苦使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刚开始微妙的转变、自我反省……
如兰依然低垂着头,抽抽达达,呜呜噎噎,似怨似愁,如泣如诉……
许其胃里又一阵难受,象刀把五脏六腑刮得生疼……呼一阵子,冒汗了,周身一阵火燥,怒火烧得脑壳快裂开了……什么自我反省,过什么好日子,忘掉什么过去;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变,过去是放荡,眼下依然是荡妇;改变什么,前后都一样;就这样了,没法改变了……眼里金星乱迸,一看地上炕上的污垢就作呕……
如此在他人之室放肆胡为,纵情恣性,是可忍孰不可忍,甚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越想越愤怒,越愤怒越难以控制……他站了起来,抓起话机,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