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辉、谭球都吃惊不小:木生正儿八经念书才一年,韩先生就让他参加县试了? 但他们看木生并没有被迫的痛苦和慌张,而是轻描淡写的说:试试罢了,不行再接着回来学。 这个年假,木生仔细的检查了自己的课业。他知道县试考的主要是书本内容,最重要是记准、记牢,把字写对。 考试范围也很明确,就是他进学馆的第一天,韩先生给他看过的那些书。《四书》、《五经》之类现在对于他已经完全没问题了,虽然说不上倒背如流,背个滚瓜烂熟是没问题。 韩先生自从麦假结束,就开始让他试着写八股文,五言六韵试帖诗,木生依然经历了磕磕绊绊,文理不通畅到基本可读,最后通篇可取的过程。 不过韩先生也说了:木生最大的缺点就是语言直白,文采欠缺。 木生扶着脑袋想了很久,私下里有些不太认同韩先生的观点,他觉得表达明白即可,文采很多时候显得虚头巴脑。不过韩先生毕竟是先生,他的经验木生不敢不听,年假期间读了不少的古诗,期望自己把欠缺的文采补上去。 可是即使如此,木生也察觉到,如今自己也只略略有了那么一点文采,总体看来还是直白。 因为有好几次,沐喜问他写在纸上的是什么字,木生把自己写的诗读了,沐喜若有所思的点头,“哦,这个我倒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是不是说春天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下了雨,把树上的花啊叶子啊吹掉了不少?” 韩庄学馆里,这次参加县试的有去年那位落榜生、谭球,加上木生总共还是三个人,栗辉自知自己火候未到,他不像木生那样努力,也不像木生背书背的那么利索,估计还要再读个两三年才成。 谭木匠以前倒是会隔三差五的问一下木生,“胖球儿读的好还是你读得好?” 自从得知木生参加县试,反倒一字不问了,只每天早上都跟着木生在小树林里跑步,有时候还要拉上麦生,麦生就半睡半醒的跟在后面挪,有次干脆抱住一棵树,流着口水睡着了,每每笑得木生和谭木匠跑都跑不动。 “甭给孩子背那么多包袱,压坏了怎么办?木生又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主儿。” 这是吴氏有次问起“爹,你咋不说让木生超过谭球了?”谭木匠给出的答案。 原本准备三月十五考试,正月二十那天,韩先生忽然急急火火在学堂里说:“官府出了紧急告示,以后县试固定在二月二十开考,府试固定在四月十五开考。” 要考试的三个人登时傻了眼,原本以为还有将近两个月,如今就剩一个月了。 因为韩庄学馆里只有三人报考,跟去年一样,他们必须和其他学馆里的另外两人凑在一起,五人互结,并由本县廪生为五人作保,保证在开丰县礼房报名时,填写的籍贯、姓名、年龄、三代履历属实,报名时还要递上五人互结的条约以及廪生作保的文书等文件,保证不是冒籍、匿丧、顶替、捏造姓名,身世清白,非昌优皂隶的子孙。 好在韩先生早有准备,五人互结、廪生作保的事情压根没让三个人操心,很顺利的就完成了,只不过五个人每人拿出一两银子交于那廪生,作为作保的报酬。 谭木匠这银子拿得十分爽快,因为去年韩先生定做桌椅,作为报酬给了谭家一两银子,又因为桌椅做的结实、牢靠,经小学童们随口一宣传,镇上有两家小私塾也找谭木匠订做了桌椅,还有一些家境好的,并不在乎那两个钱,听说韩庄学馆的桌椅就是在谭家做的,也跟风来做桌椅了。 一个冬天算下来,谭木匠做了二十套桌椅都有,而且经过花生提醒,那些个子小的学童,坐在大椅子上太费劲,谭木匠保持原来样式不变,做了两套缩小版的,一套只要三十文钱,平日里到集上卖板凳就带着,大正月里就卖出了八套。 这么杂七杂八的算下来,仅做桌椅这一项,谭家就收入了二两多银子。送给作保廪生的一两银子,谭木匠出得毫不费力,虽然心里有一点点疼,但是一想到这是为了孙子的前程,就立即拨云见日,毫不吝啬了。 考前这一个月事情有些琐碎,原来那种终日一心读书的清静状态不复存在,好在木生善于集中精力,办完事情就能立即收心回来。 “谭木生,我家有马车,在县城有亲戚,离县衙近,要不,你跟我住?正好咱俩做个伴。”考前某天,谭球很意外的朝木生伸出了橄榄枝,自从那次打架之后,谭球在木生跟前不再嚣张了,但是也不向他示好,这次倒是很奇怪。 木生看谭球脸上漫不经心,似乎是很随意的邀请他一下,木生想了想,也漫不经心的说:“我回家跟家里商议一下再说。” 这天回家,木生在饭桌上刚说出这话,谭木匠把筷子“啪”一声扣在桌子上,坚决的说:“不行。” 谭勤、谭俭、吴氏、杨氏、沐喜也异口同声说:“不行。”不明所以的麦生和花生也赶紧跟着喊了两嗓子,“不行,不行!” 吴氏最后还加了一句,“木生,你是不是傻了?睡大街都不能跟他一起住。” 木生见此事遭到大家的一致激烈反对,讪讪的说:“没……没有,我就是给你们说一声。” 沐喜定定的瞧着木生,嘴里噙着筷子头,试探着问:“木生,你是不是怕住店花钱?” 木生没有抬头,只一味的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他内心其实是动摇的,因为他眼见家里攒钱不容易,找廪生作保已经花出去一两,到县城要考试四天,吃住又都是钱,他想,能省就省吧,跟谭球住的话,住店的钱就省下了。但是他又想,跟谭球又不像跟栗辉,原本就是仇敌一样的,凑人家的方便,觉得有些别扭。 谭木匠不管木生点头摇头,只红了脸激动的说:“木生,跟你前程有关的事儿,绝对不能大意,为了省下那几个铜板跟二长腿的孙子搭伙住?没门!你考试,我陪你去,咱还得找个好屋子住下。” 木生只有点头,再不敢吱声。看来,谭球爷爷当初在爷爷心里留下的伤口还没有长好,一碰就炸了锅儿。 时间过得很快,正月过完,二月似乎还没怎么过,就到了考试的时候。 谭家庄离开丰县有三十多里路,按说提前两天从家出发就可以,但是谭木匠怕到时候没了好房子,二月十七一大早就上了路。 他赶着驴车,车上放着木生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另外一个大包袱里面是沐喜装的衣裳,怕天冷又怕天暖,厚的、薄的、长的、短的,都给木生装了,此外还有杨氏和吴氏做的炒米、炒面、馍干,腌咸菜等等若干吃的。 木生看着这满满当当的一车东西,咧嘴笑道:“搬家一样。” 人生很神奇,在某些时刻,你觉得它只是一生中最平凡普通的一幕。可是,多年以后,你才会知道,就是这些平淡的时刻造就了一生的际遇。 就像此刻的木生,他觉得这一刻有点好笑,好笑之后赶紧上车,风尘仆仆奔赴考场。 他当然不知道,从这一次开始,他便真的踏上了漫漫科举之路,以后的许多年,他要经历数次大大小小的考试,搬家一样带着吃喝穿戴去奔赴考场,甚至冒着生死不定的危险,去迎接一次次人生的考试。 二月的乡村有几分萧瑟,萧瑟里又有几分宁静,爹娘、二叔、二婶和沐喜的身影慢慢变小,最后他们终于扭头回家了。驴车一路颠簸,直到过了正午才到县城边上。 木生虽然是第一次到县城,但是问路、跑腿的事儿,他都抢着干了,“哪儿能让爷爷啥都操心呢?”他想。 县城里的人一看木生的模样,再看车上装的东西,一下就猜出是来考试的,有个大婶十分热心,干脆也坐上驴车,直接把他们送到离县衙不远的一个客栈,“这家又便宜又干净,离县衙还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房间。”大婶一等车停稳,不等木生去问,自己就麻溜的下了车,小跑着进了客栈。 木生还没走到门口,那大婶已经满面笑容的折返了回来,“哎呀,小公子,你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这客栈正好有一间空房,是客人刚刚退的,快来快来。” 谭木匠一听这消息,笑得脸上成了一朵花,嘴里咕哝着“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就赶紧进来了。 木生抢先过去,仰起脸问账房,“掌柜的,这房间多少钱一天?” 账房打量了一下木生,伸出五个手指头,木生惊讶出声:“五十文?” 账房说:“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一间房,床又宽敞,又安静,多少人想住都住不上。” 大婶挤到前面来,从篮子里拿出一块梨膏放在掌柜的跟前,哄小孩似的说:“哎呀,掌柜的,你看人家爷俩走了老远的路,又是来考试的,你看,这小公子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准是个进士的料,回头还能忘了你不成?” 木生站在一边听得都呆了,进士?大婶还真是看得起他。 最后,大婶凭着一块梨膏和一张巧嘴,最终以三十五文一天的低价,成功拿下掌柜的。 木生和谭木匠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剩下鞠躬加“遇见好人了,真是大好人”之类的反复说。 大婶谦虚一笑,拎着篮子飘然而去。 谭木匠很严肃地说:“木生,我看你准是要考中了,连不认识的都来帮咱,那文曲星才得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