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就此在这客栈里歇下了,把驴车让店小二安顿好,又看过房间,谭木匠连说:“值了,值了,值了,比咱家堂屋好多了。” 房间宽敞,床铺干净,桌椅水壶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屋内光线好,而且十分安静,住在这儿心情都跟着好了。 当天下午,木生和爷爷就去附近的县衙门口溜达了一圈儿,估摸着从客栈到县衙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回来之后,在客栈里前前后后遇见七八个年纪相仿的,想来也是考试的。不过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头或蹦跳而来的小孩,木生就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来考试的了。 给木生找到了好住处,谭木匠的陪考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但是心情仍然无法放松。 木生在一边看书,他就检查木生的笔啊纸啊,翻来覆去的查看了十来遍,唯恐遗落一二耽误事儿。 木生见爷爷沉浸在考试的氛围里无法自拔,便放下书说:“爷,你瞧人家这屋子盖得真是精巧,你看那窗格子,又好看又透光,你琢磨琢磨,回头把咱家窗户也做成这样呗。” 谭木匠听木生夸人家窗户好,立马来了兴致,反正考篮都检查了十几遍了,确实一样都不缺,于是搬了凳子,坐在窗户跟前正儿八经的研究起窗户来了。 谁知这一看,一发不可收拾了,原本只是看窗户,看了赞叹不已,又开始看房顶,看了房顶看屋檐,看了屋檐看柱子,越看越觉得人家这屋子盖得实在巧妙,比谭家庄的屋子好看多了。 所以这考前两天,不但木生过得充实,谭木匠也忙碌得很,把这客栈里里外外看了遍,又马不停蹄开始研究角角落落,一边看一边摸着胡子点头:等有了闲钱,就按这客栈的模样,家里那几间破屋子翻盖翻盖。 不过谭木匠对这客栈再着迷,也没忘了自己此次来县城是陪孙子考试,晚上睡前就想好了,第二天一早要买两个包子,把炒面用开水冲了,就着吃。谁知,客栈的床真舒服,头一天晚上他又看人家屋顶看到油尽灯枯,睁开眼的时候,木生已经把啥都准备好了。 谭木匠感到很羞愧:陪考的,怎么让考生照顾起来了? 但是木生不让他动手,更不让他跑腿儿。谭木匠看着木生有条不紊的买饭、倒茶,猛然间发现,木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站在那儿已经到了自己下巴。 “孩子要成才啦。”谭木匠欣慰的想。 二月二十,繁星满天,无风无雨。 窗户外面还是漆黑一片,谭木匠和木生就穿衣起床了。谭木匠专门到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不是太冷,就让木生穿了那件半厚不厚的棉衣,木生把考篮里的东西再检查一遍,文书、笔墨之类早已齐备,从食盒里拿了五块考馍干放进去,万一做完考题比较晚,饿了可以啃两口,又把一个装了水的小葫芦放进去,等渴极了就润润口。 祖孙俩走出客栈的时候,看见好几个窗户口里都亮起了灯,再走到客栈外面,昏暗的路上已经有了不少拎着考篮的考生,三五少年成群,或者两三个人陪着一个考生,像一群被封住了嘴巴的人,安静无声浩浩荡荡的朝县衙走去。 木生和爷爷也不说话,汇进人流里随着往前走。 拐过一个弯,忽然间就灯火通明了,是县衙门前点了不少的火把和灯笼。 木生心里忽然就跳了一下:我真是要去考试了。 似乎是被这灯光提醒要到了,送考的人开始低低的嘱咐起来。 “好好考啊,考过了让你爷爷发给你十个铜板。” “你得考过啊,儿子,咱家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 “啥都别想,做题就是,反正大不了就是再考一遍。” …… 木生听着周围高低不同的声音,再看看黑压压的人群,越发觉得考试的氛围浓重起来。谭木匠却很沉得住气,只从木生手里夺走了考篮自己拎着,未说只言片语。 终于到了衙门礼房门口,窃窃私语的声音嗡嗡作响,就是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 “开始进场了。”人群里忽然一声惊呼,然后一大片人就跟向日葵见了太阳似的,统一的朝礼房门口转过头去。 “爷爷,进场了,你回去吧,外面冷。”木生从谭木匠手里接过考篮,随着往前走了两步。 “在这儿等你。”谭木匠简单地说,朝木生摆摆手,示意他快过去。 木生很快被不断涌向门口的人群淹没了,看不见了。 谭木匠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发呆了一会儿,苦笑一声,对自己说,“反正也帮不了他,担心也白搭。” 木生拎着考篮站在礼房外面,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唯恐兵隶喊自己名字的时候听不见。天变成青灰色,东方天空也有了黯淡的红色,木生终于听见“谭木生”三个字,提着篮子就赶紧往门口赶。 进得门来,先见一左一右两个搜检军,大概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两个人都铁青着脸。右边一个面无表情的开口说:“把文书给我,到那边搜身。” 木生赶紧把考篮里的身份文书、保举文书递过去,左边这位已经吩咐他说:衣扣解开,鞋子脱掉。 木生早在学馆里听考过县试的同窗讲过这程序,也不感到惊讶,把棉衣扣子从上解到下,鞋子也脱了,见地下并未铺设地垫之类,只好穿布袜子站在地面上。 在二月的早上敞怀光脚,木生顿觉一股寒气钻进了身体。好在那搜检官只快速在棉袄四周捏了捏,又让木生抬起脚来,看衣服和袜子里并无私带,就让他穿上了。那边核对文书的也把考篮递了回来,发给木生一个考牌,上面只标注了一个“ 金”字。 “金”字出自《千字文》里是“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是全篇的第四十一个字。因为千字文通篇没有重复的字,考试一般就用文中的字当做编号。 木生一看就明白,这大概是排在第一个考场。 木生往前走了几步扣衣服,又有新的考生被叫进来接受检查。 “我不接受搜身,读书人一派斯文,个个解衣露足,简直斯文扫地,奇耻大辱。”身后忽然传来义正言辞的一句。 木生大受震动,下意识回头,见是个须发已白的老头儿,正背着手训斥两个搜检军。 两个搜检军明显也被震住了,呆愣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位正气凛然的主儿,左边那位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强硬地说:“我们依规检查,不接受检查者,一律不得入内考试。” 木生十分想看看那位仁兄会作何反应,但他是来考试的,不是看热闹的,再加上门口那两位面色不善的样子,既顾不上也没胆子多停留。 木生匆匆对着考牌找座位去了,一边找,心里一边还惦记着:他到底是进来了还是出去了? 县试的考场不同于乡试、会试,不是一人一舍的号舍,而是有几间大屋子构成,每个大屋子里都要坐百十号人,考生按考牌上的字就坐。 好在里面房子就那几间,里面还有衙役指引。第一考场在最里面,眼睛一扫,发现至少得有一百人,木生找到贴了“金”字的桌子,知道这就是接下来几天自己的战场了。 这位置在中间一排靠窗,桌子大概两尺高,三尺长,窄窄的,木生坐在小矮凳子上试了试,感觉这高度还算可以,不必弯腰驼背。 把考篮安顿好,凑着门口和窗户透进来的光,可以看见房内诸人都穿着厚棉袄,有的东张西望,有的正襟危坐,还有的在闭目养神。 木生环视一周之后,无意中向上一瞟,忽然发现屋顶露出一线天光。 “屋顶漏了?”木生自言自语,随即回味过来,“老天爷,千万别下雨啊。” 赶紧再看看窗户,所幸窗户上的窗纸是新糊的,倒也不透风,不必受冻。 木生放下心来,把考篮里笔墨纸砚取出来,摆在桌子正前方,然后瞪着圆溜溜的眼目视前方,静等开考。 等满屋子的空位都坐了人之后,屋内还是昏昏的。没一会儿,有人拿着厚厚的一摞纸进来了,也不说话,只是从头到尾的开始发。原本七扭八歪的考生立马抖擞精神,一个个都坐得笔直。 木生拿到之后,才知道这只是答题的纸,厚厚的十八张红格纸,一张十四行,每行十八个字,另外还给了八张白纸,用作草稿纸。 拿到这些答题纸没一炷□□夫,一个人举着一个大大的牌板进来了,上面书写了几排碗口大的字,随后又有一个教谕模样的踱步进来。 木生以为举着牌子的待会儿要到各屋去转悠,抓起笔就要在草稿纸上抄写试题,谁知那教谕模样的缓缓开口:考题均在此牌,诸位考生要依序作答。然后又把上面的题目字正腔圆的读了一遍。 木生微皱着眉,一一听完。倒不是发愁,他专注的时候,就忍不住皱眉。 教谕读完了,举牌子的把牌板靠前面墙一放,俩人开始绕着屋子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