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从马车里跳出,扔到车辕上一只钱袋,往九方客栈走着说道:“大半夜的,你们也喝杯酒暖暖身子。” 车夫及侍从躬身道谢。 谢青没回身摆了摆手。 客栈门扇关了大半,只角落桌椅里伏着几个客人。谢青一进店门脚步就踉跄起来,神色也松泛许多。他倚在柜台喝了杯掌柜递过来的酽茶,问道:“下面有洗漱的地方吧?再帮我找身儿干净衣裳。” “有,都有,我带您过去。我也该歇着了。”两个伙计让开路,掌柜走出柜台。 “对了,秦俏姑娘晚上问起过您,像是有事,您用不用先上去看看?” …… “你不问我去哪儿了?不问我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不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沉沉的,缓慢的,捉摸不透的语气和声调。 “我应该问吗?”戚乐听见自己说。 “你——应该问吗?”谢青无意识地摩挲她的指肚。 戚乐抽回手。 谢青看了她一会,转过头,“我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戚乐回到门里,最后一眼,谢青仍在墙上靠着。 她关上门,走到谢青旁边。 “我问的话你就跟我说吗?”戚乐微仰头看着他。走得近了就要仰头,隔开几步还能略微保持平视。 谢青低头凝视她。 “不一定。”他道,“我可能会说自己没有喝酒,或者,只是喝了一小杯,身上的酒气都是别人熏的;可能会说自己很早就想回来,但朋友一直拉着劝,我不好意思驳他们情面;可能会说,我去了那个很正经的朋友家里,为了使我们生活得更好,所以和他们交际到深夜。” “这样吗。” “这是他们惯用的话。” “貌似很好用。” “你接受吗?” “如果是你说的。” 谢青笑了,手伸到戚乐耳旁,想到什么,又放下来。 戚乐抬起手臂,迟疑了下,落在他头侧拍了拍,“辛苦了。” 谢青拨开她的手:“你这算什么。” 戚乐的手从他发上滑落,讪讪然退开一步,“怎么了?” 谢青默了下,道:“干什么拍人后脑勺?” “对不起,你要是想拍,也拍拍我的。拍几下都行。” “我拍你后脑勺干什么?” 戚乐抿了抿嘴,“对不起。” “今天过得怎么样?” 戚乐再次抿了抿嘴,“还行。” “你们相处的怎样?你和陶元曦。方翊跟她说了好好招待你,你们玩得好吗?” “——嗯。” “不太好?没事,头次见面都这样,以后常来往就好了。” “……不是。” “恩?” 戚乐打了个哈欠,“挺晚了,睡吧,明天再说。” “好。”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回房。 第二天,戚乐起床已经是中午。她爬出床帐,谢青三个在外间坐着下象棋。 谢青道:“你俩去看看咱们的牛腱炖到哪了,找个位置先坐着,我们一会就下去。” 球球蝴蝶两个便去了。 谢青拍拍旁边的座位,“说吧,我听着,昨个过得怎么样?” 正在洗脸的戚乐抓着头发抬起头,脸上还贴着湿淋淋的几缕。 “你怎么还记得?”她又埋头洗脸,头发垂到了脚边,将她半包围起来。她撩了下,力度太轻完全没打动它们,烦躁地站直身体,眼睛四处搜寻,走到镜台抽屉里翻了翻,拿出一把剪刀,将头发拦腰截断。 谢青张了张嘴,手动合上下巴,伸出大拇指。 戚乐握着剪掉的长发走向垃圾篓,谢青连忙拦住,拿了过来:“别扔,帮你做个假发。” 戚乐披着一挂乌黑整齐的头发仰着脸道:“你不觉得我这种行为很怪异吗?” 谢青想了下,“是挺怪异的。” “我不说你都没发现吗?你是不是太宽容了?你是真的怪异。” 谢青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是吗?” “是啊。”戚乐哀其不幸地摇了摇头,走开去拿了根发带绑住头发,继续洗漱。 饭后茶时,几个人决定出去逛街,球球提议去谢青昨天提的几所学校逛一逛。 谢青道:“明后两天那边休息,到时再看,今天就在街上走走。” 戚乐指了指蝴蝶:“她有地方去吗?” “倒是有一个。” 戚乐扬了扬眉。 谢青笑笑,“看蝴蝶意思,她要不喜欢或者不适应,跟着你学也行么。” 蝴蝶兴致盎然:“什么?干什么?” 戚乐道:“读书。” 蝴蝶皱了皱鼻子:“读书啊……我也要读书?” “你不愿意?”戚乐问。 蝴蝶扒了口饭,“女孩子一般不是不用读书吗?” 戚乐皱了皱眉,“你认字吗?” 蝴蝶想了下,点点头。 戚乐扫了眼餐桌,“蘑菇会不会写?” “会。” “蘸点水在桌上写一下。” 蝴蝶扁了扁嘴,在桌上写道:么姑。 球球笑喷,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戚乐对谢青道:“明天我们也去看看蝴蝶的学校。” 谢青笑道:“定下了吗已经?” 戚乐点头:“定了。” 球球道:“咱们下午是不是就随便走走玩玩?我想喊小朝和咱们一起,他平常也是一个人,挺无聊的。” 戚乐道:“行。” 谢青露出思索神色。 球球得了应允,哒哒跑着去找小朝。 戚乐看谢青:“怎么了?” 谢青道:“小朝这孩子看着不错是吧?” 戚乐短暂追忆自己的童年时代,发出结论:“不知道,我才认识他两天。你看着不错应该不错吧。” 谢青道:“球球和他处得挺好似的,俩人要是一块上学,球球肯定高兴。” 戚乐立刻想到谢青是受言欢之托才说这些。 谢青察觉戚乐的情绪变化,挑眉道:“怎么?” 戚乐看着他:“没。”低头端起茶杯。 球球寻到小朝二楼住处前,敲了敲门,扬声道:“有人在吗?” 门从里打开,小朝一身轻黄衣裳开了门。随着姿势变动,衣服折射出浅银嫩黄种种变化,两只细金镯显得手腕白皙可爱,脖间挂着璎珞,头发整齐梳了两个丫髻,簪着几枚小巧的玉钗。 球球倒退了一步,惊讶地合不拢嘴。 “你你你你干嘛扮成女的?!”球球指住小朝。 小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 本来就是女孩儿。 蝴蝶看球球一个人过来,扭着头问道:“还没找着?” 球球坐下来,有气没力道:“她今天有事。” 谢青好笑道:“那你也不用这样颓唐啊。” 球球叹了口气,“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小朝拉着言欢的手下楼,看见球球几人,笑着对他们招了招手。 戚乐道:“噫。” 谢青道:“原来是丫头。” 蝴蝶道:“小朝也有个妹妹啊。” 得到解释后的一下午,蝴蝶都沉浸在小朝是和自己一样的女孩的喜悦中。因此走丢了几次,寻找主力球球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度直线上升。 天气晴好,午后行人颇多,一片繁华喧闹的景象。 遥望见一家石料铺,戚乐道:“停一下。”看向谢青:“你现在还想学画画吗?” 谢青道:“当然,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有什么计划?” 戚乐指指石料铺:“去那里做几个帮助你学画的工具。” 谢青拎住两个只知道往前走的小孩,和戚乐往那条街走:“来这儿做什么工具?” 戚乐走到近处一看,发现是做玉料生意的,折回来拉着谢青转了个弯,“走错地方了。本来想磨几块浅色石头。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合适的。” 几人到了一个灯笼铺。 戚乐用借来的纸笔画了些几何体:球体、正方体、圆柱体等等,标了尺寸,交给店主:“不用留灯口,就是要这个形状,纸糊厚点也没关系,主要是尽量规整平滑。白纸就行。” 店主看着图画道:“夫人好手艺。” 戚乐道:“我们是兄弟姐妹。” “兄妹啊,”店主干笑了声,“瞧我这没眼色劲儿,一楼这些灯笼,您喜欢哪个,我送了您。” 戚乐道:“不用,你帮我们把图纸上的东西做好就很感谢了。” “姐姐姐!你看这个小兔子好漂亮哦!”蝴蝶举着一个兔子灯招摇。 戚乐盯她一眼,回头面无表情道:“我们买了。” 天擦黑时回到客栈,每人手里都拎着一堆东西。堆进房间里,戚乐觉得他们住的不是酒店而是公寓。 蝴蝶拉着球球拿着几个玩意儿去找小朝。戚乐给自己和谢青倒了杯茶,坐进缠着软垫的椅子里,脚伸到另一张椅子上,压了压腿,又按了按,然后缩进软椅里喝茶。 谢青视若无睹,喝了几口茶,取出那几个没灯口的灯笼,道:“这些东西怎么用?画它们?” “嗯。” “有什么用?” “用来入门。晚上光线不好,明天再演示。我跟你说说昨天的事,挺叫人生气的,从他们家出来就想告诉你,但是你不在,等你回来,又是个醉酒的模样,直到现在,我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我说给你听,你来判断我的情绪正常与否。首先,我提议我们约定一件事:双方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两个时辰以上的外出,要给对方留信。只是提议,你可以反驳和修改。我上午去的方家,这个你知道,到了那里,陶元曦躺在那里和我们打招呼,招呼语只是两个字:请坐。随后她拉着蝴蝶说话,在我主动开口询问她的作画要求之后,她的回答是:不着急,吃过中午饭再说。再说这个词我没有更改。我可以理解成她喜欢小孩,这样我就能为自己的无能和无力开脱。但在中午,她让这个她看起来很喜欢的小孩饿了很久,才使人端上饭菜。我是不是能对她生气?是不是可以诅咒谩骂她?毕竟除此之外我毫无发泄余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谢青对外道:“明天再来。” 戚乐有一瞬听成“明天再聊”,在那瞬间感觉到心口被重击。 外间传来略显焦急的声音:“秦姑娘在吗?我是来道歉的。” 门被推开,蝴蝶跳进来:“姐,方家姨姨来找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