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森是被徐鸿木抓差丢过来的。 “你太闲了。”徐鸿木如此说。 那个深夜，齐薇薇打来电话说：“哥哥，你明天去接齐欢。我有事要出门。” 那会，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她也已经很多年没叫他哥哥了。 “你又想搞什么？要跑到哪里去？是钱不够用吗？”听着那边带着笑意和酒意的声音，徐鸿木有些冒火。 “钱够用，记得去接齐欢，哥哥，谢谢你，再见。”电话便挂断了。 一生气，自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两天后的夜里猛然想起此事，电话拨过去，已经打不通了。很奇怪，那一晚上连做梦都在生气。 第二天一早，看见徐仲森睡眼朦胧地吃早餐，嘱咐张妈中午别叫他午饭，他要睡到自然醒。徐鸿木的怒气便到了峰值，不管徐仲森大呼小叫，让他吃完早餐就直接去机场，直接飞过去接齐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仲森在酒店订了套房，交代齐欢不许出门后就去了警察局，直到深夜才返回酒店。 他拨通徐鸿木的电话汇报完毕，徐鸿木很久都没有说话。 “爸？” 徐鸿木叹口气，交代道：“把齐欢带回来，找个寺庙寄存齐薇薇的骨灰，等将来齐欢大了，再由她来决定如何安葬。” “好。” 徐鸿木又沉默了。 在徐鸿木挂电话前，徐仲森急忙问：“您，哪天过来？” 徐鸿木一听就明白了：“她在那边没有朋友，那群狐朋狗友不要也罢，所以不设告别式，不发讣告，全程低调。我跟你哥都不过来。一切从快从简，处理好就带齐欢回来。” 徐仲森应了，想起纸条上的那句话，那会还觉得“不会对你不好”既别扭又矫情，有意调侃，看来，那位姑姑，是深思熟虑才写下了这几个字，毕竟，“不会对你不好”和“会对你好”，几字之差，不仅有待遇上的差别，最主要的区别，还是这种给与是基于责任还是情感。 齐薇薇，显然认为徐家将来对齐欢的照顾，只会基于责任了。毕竟，他们家不缺钱，养大一个孩子，花不了多少。毕竟，闹翻后又十余年的不通音信，还妄想有情感，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也算有自知之明。 齐欢看了那张纸条后，心里历程也差不多，这是妈妈再让她谨言慎行吧？不要提不合理的要求，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物质和情感。就像她那晚交代的，“你要乖一点”，不要给徐家惹麻烦，因为她是被妈妈抛弃不要的，甩给徐家的一个大麻烦。 可是，妈妈，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不惹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一味的乖顺，逆来顺受，并不是良策。 徐仲森挂了电话，房间里很安静，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齐欢的房间门开了，齐欢出现在门口，直愣愣地问：“她死了吗？” 徐仲森愣了一下，回答：“是。” 齐欢在门口站了一分钟，面无表情，接着便退后关了门。 徐仲森上前几步，敲了敲门，站在门前说：“齐欢，我明天还要出门，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三餐都点客房服务。” 没有回应。 “齐欢，说好，不然我现在就开门进去，你就得当着我的面答应不会乱跑。” 从初见开始，齐欢就少年老成，简直不像12岁的孩子，太过冷静，有些问话和反应甚至有些冷血。把她逼得紧些，寻求一个承诺，对她这样冷静自持的人来说，是防止她冲动出事的最简单的法子。 其实，对齐欢来说，惊愕和痛苦已经过去，眼泪都流没了，真相也早已知晓，而这个被人误认为冷血的问题，只不过是再次确认而已。 “好。” 听到这句微弱纤细的回答之后，徐仲森才拿着啤酒走开。 第二天晚上，徐仲森依然回来的很晚，问过前台，齐欢只在中午要了一碗面。 第三天晚上，前台说齐欢没有点餐。 又点了饭菜送上来，齐欢也还算听话，让吃就吃，只是吃得慢，动筷少，安静不说话，但只要你给她夹到碗里，她肯定吃完。徐仲森算算分量，差不多了，才停止给她夹菜。 半夜，徐仲森惊醒后就睡不着了，脑子里总是闪现警方出示的现场照片，血腥恐怖，他又去冰箱拿啤酒，路过齐欢房间的时候突然有些不放心，没有敲门，直接扭开了门锁。 因为不放心，第一天他就要求齐欢不许锁门，齐欢当时答应了，看来执行得也很好。 床上没有人。 徐仲森退后，整个套房仔仔细细找了一遍，没有人。 他又回到齐欢房间，开灯，床上整整齐齐，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关灯。”齐欢的声音响起来，有些嘶哑，屋里还是看不见人。 徐仲森径直上前，绕过床，才发现齐欢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上，背靠着大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被床挡地严严实实，难怪在门口看不到人。 “关灯！” 徐仲森对此要求毫不理会，上前托起齐欢的头，没有眼泪，只是疲倦，皮肤青白到透明，眼眶呈浅浅的乌黑色，双眼无神，嘴唇起皮。他又把齐欢的手，脚，腿，身体从头检视一遍，没有伤口。 齐欢扯扯嘴角：“我不会自杀。”见徐仲森毫不理会，又补充道，“也不会自残。”顿了一下，口气既像是给徐仲森交代，也像是给自己交代，“你放心。生命宝贵。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不是你想生就生，想死就能死的。” 徐仲森不接话，他只是拿来一瓶矿泉水，盯着齐欢喝完，然后才说：“嘴唇起皮，缺乏维生素，明天要多吃蔬菜。” 齐欢不吭声。 “齐欢，说好。” 齐欢还是不吭声，把头又埋在了膝盖上。 徐仲森叹口气，拿了啤酒，关了灯，挨着齐欢坐下，他既缺乏安慰人的经验，又不知道如何与相差10岁的小姑娘相处，只是干巴巴地问：“很难受？” 齐欢自然不会回答他。 徐仲森有些自嘲，何苦来哉，但是一旦挨着坐下了，现在又不能马上走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啪”地一声，他打开了啤酒。 黑暗里，齐欢抬起头，伸手握住了徐仲森手里的啤酒罐。徐仲森不松手，齐欢便加了劲道去抢。 “你还小，不能喝酒。” 齐欢不吭声，只是使劲。 片刻，徐仲森开口：“我松手，你卸点劲，不然酒会洒了。” 不是徐仲森愿意让步，是他突然想明白了，这丫头绝对是心血来潮，又故意挑衅。自己白天外出，酒就在冰箱里，她想喝随时可以喝，自己绝对发现不了，可偏偏要大张旗鼓地从自己手里抢，就是故意的。 她心里不痛快，自己又惹了她，她便也要让自己不痛快。 果然，齐欢拿过啤酒，喝一口，微苦，便放在了旁边。 徐仲森叹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尤其是突遭大恸，心理状态极度不稳的小女孩，他再开一罐酒，问：“睡不着？要不要让酒店送杯牛奶上来？” 齐欢突然一阵怪笑，然后轻轻问：“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睡得那么死，连妈妈走了都不知道吗？” 徐仲森不语，再次意识到今晚的愚蠢。 齐欢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妈妈给我热了一杯牛奶。呵呵，这辈子头一次。我多开心啊，都舍不得太快喝完。”齐欢停顿片刻，才直起腰继续说，“牛奶里放了安眠药。” 徐仲森呆了片刻。 齐欢舔舔唇总结道：“事出反常多为妖。我那会太小，还不懂。” 徐仲森先是想笑，小姑娘啊，你现在距离那会，只长大了几天而已。 然后他觉得自己蠢透了，一个22岁的青年在12岁的小姑娘面前，被动至此。普通的安慰，对这个小姑娘完全不管用。而他，对她，其实十分不了解。接下来怎么说，都可能被怼回来。 小时候爸爸曾经教导他，男人，尽量不要先开口，应该等对方开口后再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尤其是双方不熟悉的时候，他刚才全忘了，很普通的开场白和安慰，偏偏句句踩雷，每句话都被怼，太大意了。 现在进退不得，说什么都不好。徐仲森于是调整了坐姿，一只腿伸直，一只腿曲起，挥挥手，冲齐欢道：“再喝一口酒。喝多了就不苦了。” 齐欢拿起再喝一口：“还是苦。”又接着说，“你不打算安慰我吗？” 徐仲森笑：“你不需要安慰，你都想明白了。现在想不明白的，等你长大了，也会想明白。喝吧，把那罐酒喝完，好好睡一觉。” 齐欢便又喝了一口，咂咂嘴，有些嫌弃。 “为什么每次你提要求，都要我回答一个好字？”不待徐仲森回答，又接着问，“你就那么确定，我说了好，就一定会做到？” 徐仲森不语。看，你不招她，不踩雷了，她开始主动找茬了。 齐欢接着说：“那天晚上，我让妈妈别出门，陪我睡。她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她扭头盯着徐仲森，“可是，我以为她答应了。因为她虽然没有说好，但是她一直笑，我给她换鞋，她换了，我推她去洗澡，她也去了，我说换新的被套，她也同意了。所有这些，难道不等于一个好字，不等于答应么？” 徐仲森有些心疼。 齐欢又说：“这些是不是你们这些大人的狡诈？一旦对质，就可以说我并没有答应。退一步，即使说了好，也没什么，因为给小孩的承诺算什么，不作数的，对吧？” 徐仲森无意评价别人也无意给人开脱，尤其现在多说多错，唯有沉默。只是，什么叫“你们这些大人的狡诈”？不过，此刻，显然不适合让齐欢解释。 “其实，小孩多喜欢承诺啊，总是认为大人答应了，就肯定会做到，然后高高兴兴，心心念念地盼啊等啊，谁知道，等到的是不作数。”齐欢的声音有些放空，“小孩的情绪，大人也不在意的，对吗？大人总是想着，小孩会忘记，或者小孩会自愈，所以不会在意她难过了多久，这样的伤害对她的人生影响有多大，是不是？” 徐仲森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妈妈，在给你的牛奶里放安眠药的时候，就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你想这么多，只会让自己更伤心。” 齐欢哼了一声：“是啊，她不爱我，她那会就决定抛下我了，我还反复纠结这些做什么。” 徐仲森的话有些冷冰冰：“她给我父亲打了电话，还留了条。所以，即使她不爱你，但最后那一刻，她还是对你做了安排。” 齐欢咧咧嘴，脸上毫无笑意：“你就想用这一点说明她爱我？” “不，只是说明她对你不是毫不在意。” 齐欢继续呛声：“我该感到安慰吗？然后高兴？” 徐仲森不理，挑挑眉说：“来，再喝一口酒。” 一罐啤酒见底，齐欢终于醉倒，徐仲森松了口气，这一晚上真是比白天还累得慌。他把齐欢抱到床上，将她乱糟糟的长发理顺，盖好被子，齐欢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果然，这个小姑娘，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