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从朱常洵处出来,脑袋依旧有些昏沉,心头有着些惊遽,三弟原先还以一副温润的样子示人,可如今再看他的行事作风,是越发地朝他那母亲靠近了。回忆起刚刚他谈笑间就剁掉御膳房厨子手指的情境,朱常洛只感觉后背发凉。 他有些失神地回到了永宁宫,李嬷嬷和王恭妃早早就等在了门口,王恭妃一见,赶紧迎上来: “我的儿,你去了哪里?” 朱常洛带着疲惫,也带着不安,李嬷嬷见状,赶紧说道: “娘娘,大皇子出去办事,一定是累了,有什么事儿,我们不妨进了屋子,再好好地说道。” 王恭妃一脸担心: “好,好。” 三人进了屋子,朱常洛和王恭妃在案几旁坐定,李嬷嬷端来了茶,以及一份点心: “御膳房新送来的松穰鹅油卷,娘娘吃了,觉得味道极好,剩下的部分,都给大皇子留着呢。” 朱常洛刚刚在三皇子处吃过,此刻又有心事,因而并没有什么胃口,然而母亲对他如此,他是绝不能拂了母亲的意的,便从盘子里拿了一块,放入嘴里: “母后若是想吃,都吃了便是,今后再有这样,不必给孩儿留了。” 王恭妃笑着: “这是哪儿的话?为娘的,便是只剩了半碗凉浆,也得给孩子留下多半碗呢,洛儿能吃着香甜,我这做娘的,心里也甜!” 朱常洛一边笑着一边拒绝,可是下一秒,他忽然眼睛里出了阵怪异的神色,王恭妃端详着朱常洛,见朱常洛表情凝了,很是奇怪: “洛儿,洛儿?” 李嬷嬷赶紧说道: “大皇子,出了什么事儿?和李嬷嬷说说吧。” 朱常洛静静咂摸着,眼睛盯着案几上的那盘松穰鹅油卷发愣,这一盘点心从外貌上看,与翊坤宫的无异,然而品尝味道,却着实比不上翊坤宫的香甜醇厚。 如今竟然连这御膳房也看人下菜碟!他原先大大咧咧,是不留心,也不愿意多想这些事儿的,没曾想这些奴才就这样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头上,这么一比较,翊坤宫与永宁宫究竟谁高谁下,便一目了然了。 他失神着,气愤与羞辱一瞬间涌上心头……他的身子微微地在颤抖,王恭妃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她细细地看着,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洛儿,这样的事儿,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宫里从来不缺那踩高骑低,趋炎附势之辈,譬如往这翊坤宫、坤宁宫这样的位高之宫,所用的食材,自然是那最好最新鲜的;而若是像永宁宫这样不受宠的宫殿,分到的东西性味差些,管事儿的,便能从中得些克扣了。朱常洛义愤填膺,顿时起身: “这些奴才着实可恶……我……” 他愤怒地站起,却又马上陷入了不知所措:他要怎么做呢?难道是到父皇那里告一状?抑或是到御膳房大闹一场? 这送来的点心虽然材料有所差异,可是凭着肉眼区分,实在困难!御膳房果真喊冤,那也着实让他无话可说!再者,他自己虽然是皇帝的皇长子,却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小角色……他哪里有这样的底气,去如此闹腾一场呢? 他发怔着,原本还准备发泄的一腔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刺骨的冷水,火苗早就熄灭了,只剩下那刺耳的滋滋声,以及那几缕热气。 王恭妃走到朱常洛的身旁,示意他坐下,她的语气里带着温和,却也带着些无奈: “这些年,从吃穿,到用度,那些奴才们究竟是何克扣,虽然嘴上不说,可我们都心里明白!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今日之事又不是那顶大的,洛儿,你忍一忍吧!” 朱常洛摇头: “母亲……”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年宫人对永宁宫的冷眼?三皇子衣服的面料、郑贵妃头上的钗环,一点一滴,都在提醒着他,他们两宫是不一样的,只是如今,便是这送来的吃食,也分出了这样的差别来,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太欺负人!他自己受点苦没什么,只是母亲受了半辈子的苦,如今这么大的年纪,好容易做了皇妃,却还得跟着他一起受苦,他实在不忍! 王恭妃安慰朱常洛: “皇儿不必多虑……母亲我从前在太后身边侍奉那么多年,往常比这难耐的日子,可是数不清呢。若是我连这点小事儿都气不过,那么我早就气死了。” 朱常洛听母亲这么一说,赶忙阻止: “母亲……” 王恭妃知道朱常洛是怕犯忌讳,然而她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笑: “无妨了……你父皇他已经这么久没来了,我们这个永宁宫,是没人肯搭理的……” 她怜爱地看着朱常洛,口里的话却依旧沉静: “你也不必去苛责那御膳房之人,今日的事儿,也未必就是他们有意而为之,有人见不到我们娘俩有一丁点儿好,想来这才是根源所在。” 朱常洛的眉头紧锁,他的心中燃烧着怒火。 郑贵妃,这个妖娆且贪心的女人;周端妃,这个闹腾而不知收敛的女人;王皇后,这个阴沉而狡诈的女人……她们几个,有哪一个是愿意见得自己与母亲好呢?这么一想,他的心里越发地沉重,也越发地烦躁。 他又想起了自己幼年被推落莲花池的情境:那一次,他以为他活不成了,他在水里不断地扑腾,扑腾……在混沌之中他昏迷了好久好久,仿佛真的体验了一场死亡,然而他最终听到了母亲与李嬷嬷的呼喊: “洛儿……” “洛儿……” 他知道,王皇后郑贵妃她们,一个个巴不得他死,越是如此,他便越得好好活着。 往事一幕幕,他目眦尽裂,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号: “不成!” 他顾不上看母亲与李嬷嬷错愕的目光,他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拳头握紧,骨节发出声音来,王恭妃看着,有些担心: “洛儿。” 朱常洛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他平日里一向低眉顺眼,忍辱负重,只为了让母亲得了这一世的安宁,然而这一刻,他却深深地体味到自己的没用。岁月静好,那不过是失败者自欺欺人的鬼话,在这深不可测,高墙耸立的深宫之中,不去主动地争,一味地认命,终将会被这黑暗吞噬得一点儿渣子也不剩。 原先低眉顺眼,换来的便是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此一来,倒不如拼他一把,鹿死谁手,还没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