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惊愕,莫衷一是,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本就乃是人之常情。群丐听黄蓉说洪七公未死,已是惊喜异常,此时听她揭穿杨康身份,更不由万分惊异,齐齐望向杨康。 杨康色如死灰,忽然右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飞去。陈九阴一惊,高呼了声“不可!”却已来不及了。杨康此举,实有狗急跳墙之意,更坐实了他做贼心虚之嫌。陈九阴方才遭黄蓉背后暗算,对她委实没有半分好感,但想她终归是黄药师的独生女儿,不论是为了杨康还是黄药师都不能让她出事。立即抖起银鞭,向杨康发来的钢锥打去。但她伤后气虚,又方经一场激斗,力气比平时弱了。这一下变故太快,心中一急,这一鞭竟失了准头,两枚钢锥只给打落了一枚。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只听“铮”的一声,钢锥在黄蓉身上撞了一下,掉在了地上。 黄蓉大声对众人道:“完颜康若非做贼心虚,何以用暗器伤我?这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偷了帮主的打狗棒来骗人,你们怎地连一个小小奸计也识不破?我才是你们帮主。” 陈九阴心中惊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知道杨康这个帮主是冒认的,却不知道黄蓉居然会是正牌。眼看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比杨康更加不像丐帮帮主的样子。众人心思也都与她差不多,一时疑惑,不知该相信谁。 杨康见事已至此,只能抵死到底,道:“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你又有何信物?” 黄蓉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棒,难道不是信物?” 杨康跃上高台,道:“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强行夺去,谁不见来?” 黄蓉笑道:“你要,那就拿去。”居然将竹杖向杨康手中一递。 这下在场众人连杨康在内,一时俱都呆了一呆。陈九阴提防她对杨康使诡,暗暗在旁蓄势,随时只待为他护法。 黄蓉微笑道:“拿住了么?”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飞起,右手前伸,倏忽间又将竹杖夺了回来。这一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三位长老也是一愕,见杨康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为她空手抢了过去,不由又惊又愧。 黄蓉将竹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 此时乃是向帮众证明自身的时候,陈九阴就算在旁,自觉也不能插手帮忙。见杨康略一犹豫,走上前卷起竹杖递到杨康手中,皱了皱眉,以眼神示意他争气些。将竹杖交给杨康,跃下高台。这一落地轻震,又觉肺脏中隐隐疼痛。杨康见她眼神,心中受鼓,运劲紧紧抓住竹棒,暗下决心除非这次将他右手砍去,否则说什么也不能再被黄蓉抢走。三位长老也站上了高台,围护杨康。 黄蓉咯咯一笑,道:“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如何才能不被人抢去么?”双足轻点,从简梁二长老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杨康有了两次教训,自然万分提防她夺棒,竖左掌守住门户。但这一次黄蓉起落更快,众人只见她白衫飘动,看不清怎么出手的,再立在台角时,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已在她手里。 此时众丐排成的坚壁阵早已散乱,郭靖也已从人群中走回台边,高声叫道:“洪帮主打狗棒法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白么?”在场数百余人,此时都不由得疑心大起,议论纷纷。 简长老沉吟一下,望着黄蓉,道:“好,只要这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姓简的从此死心塌地奉她为帮主。若再有二心,让我万箭穿身,千刀分尸。” 鲁有脚道:“嘿,你是本帮高手,二十年前便已闻名江湖,这姑娘才多大年纪?她棒法纵精,却怎敌得过你数十年寒暑之功?” 四位长老之中,梁长老性子暴躁,见简鲁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此时已听得老大不耐烦,道:“棒法真假,一试便知,看招!”呼呼呼一连三刀,向黄蓉劈去。 这三刀威猛迅捷,又快又准,寒光闪闪,但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刀刀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实不愧为丐帮高手。陈九阴在台下看着,已瞧出梁长老刀法精妙,功夫实在黄蓉之上,心中略定。 黄蓉将竹杖往腰带中一插,避开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左手进招,空手竟要去夺他手中钢刀。身形飘忽,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要知道真正高手对决,没有这般流水一样地频频变招的。此般徒具形式,显然是有心炫示。果然,群丐见她使出的,路路尽是洪七公的武功,都情不自禁地呼叫出口。陈九阴见她连换怪招,层出不穷,不由也是一呆。 简长老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 高台上,梁长老一时眼花缭乱,又听了简长老呼声,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黄蓉笑道:“认栽了么?” 梁长老脾气火爆,岂肯服输?单刀陡然翻出,纵刃斜削,砍在黄蓉左肩。陈九阴心中一沉,知黄蓉此时故意激陈长老,正是叫他乱了方寸。见方才杨康的钢锥伤她不得,料她身上必然穿了什么金丝宝甲,才会如此大胆。 果然,这一刀未能伤她分毫。就在梁长老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左腕穴位已给黄蓉拂中,只是这一次使的,正是桃花岛的绝学兰花拂穴手。众人见黄蓉被梁长老单刀砍中却丝毫无损,都有些惊呆了。 杨康道:“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甲,那也没什么稀奇。” 简长老低眉凝思,缓缓抬起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 郭靖捡起一旁牛皮绳索,卷住简长老钢杖,奋力掷出。黄蓉倏地伸出竹棒,使个“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轻轻向下按落,将钢杖压在台上。 凡是练武之人,但凡看到别人比武,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去,心中将自己与那人比较,琢磨若是我遇上这一招该当如何破解?陈九阴见黄蓉这一下恰到好处,心中也不由一赞。正看得出神,忽然只觉有人拉她。一侧首,见是杨康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悄声道:“兄弟,快跟我走!” 陈九阴已瞧出黄蓉武功虽博,功力却远不如梁简两位长老,若非出奇制胜,又仗着身有宝甲,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在梁长老之上,黄蓉绝不是他敌手。看了一眼台上,又望着杨康,皱眉意思不走。 杨康面上一恨,低低道:“此时不走,你我二人今日都没了性命!”他知道黄蓉武功虽然不及丐帮三老,但论古怪伶俐,三人早晚都要输在她手上。 陈九阴正迟疑间,郭靖或是听到声音,忽然向他们二人这边瞧来。三人对视,互相神色均复杂得很。陈九阴看见郭靖,心中又是一恨。这一激动,一口气息已乱,忽然喷出了半口血来。 杨康吓了一跳,不再多言,赶紧架了陈九阴离开。此时才觉出她身上已无多少力气,显是刚才与郭靖交手时受了伤,又与黄蓉打了一场,更激伤势所致。陈九阴一只手臂搭在杨康身上,勉力自己行走,郭靖看见,却并未阻拦他们。丐帮弟子中虽然也有人瞧见,但简黄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也没与理会。 杨康快步走到铁掌帮众之中,对裘千仞道:“裘老前辈,你好人做到底,求你带我离开。”见裘千仞沉吟着没有答话,望了一眼陈九阴,面上一急,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令牌,低声道:“我是赵王爷的儿子,金国钦使完颜康,千真万确。” 裘千仞瞧这形势,黄蓉接任帮主之事已成定局,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率领帮众带了杨康与陈九阴下船离岛。 两人坐在船中,不多时铁掌帮之船已划到湖心,未有丐帮中人追来。此时相距已远,杨康终于松了口气,轻轻抚着陈九阴后背,道:“兄弟,你怎样了?”上船之后,陈九阴虽咳了一阵,总算没有再吐血来,幸好伤得不重。 陈九阴喘息已平,冷冷瞧了杨康一眼,道:“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杨康苦笑了笑,道:“不逃走又能怎样?我死了不要紧,总是不能连累兄弟你也陪着我死在那群花子手里。” 陈九阴虽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几分真情,但听了总是叫人舒服,喃喃叹道:“你嘴这样甜,是不是也是用这招哄了我妈妈教你功夫?她是不是很疼你?”昔年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甚至不如杨康多,与他在一起,似乎能从他身上多窥到一些梅超风的影子,心中好似也填补了一个巨大空白。她想到父母,自然又想到了今日遇到的杀父仇人。杨康在旁瞧着,只见她神色温柔了片刻,又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望向他道:“你和郭靖黄蓉,究竟有什么过节?” 杨康见她神情严峻,也不瞒她,幽幽叹道:“郭靖是我义兄。”陈九阴惊讶还没发出来,又听他道:“在临安皇宫中抢武穆遗书的时候我捅了他一刀,还以为他死了。” 陈九阴这才定下神来,默了半晌,轻笑道:“背后捅刀,你还真是个卑鄙小人。”她料郭靖武功远在杨康之上,若不是背后偷袭,必定不能让他得手。杨康见她口中虽骂自己,目中却无怒意,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九阴问道:“那他又为何是你义兄?” 杨康叹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叹了口气道:“妹子,你又与他有什么过节?”他心眼伶俐,虽然方才情势混乱,却也注意到陈九阴对郭靖似乎格外仇恨。 陈九阴呆呆一怔,想不到竟让他瞧了出来,眼圈有些发红,道:“他……他就是杀了我爹爹的仇人!” 这下换了杨康怔了,想了一想,忽也明白过来为什么陈九阴会错把自己当成杀父仇人,多半只因那对匕首惹祸。既然陈九阴也对郭靖有深仇大恨,势必坚定站在自己这边,这阵营更要坚固一层,说不定还可帮自己除去郭靖。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但见陈九阴悲伤落泪,不由又呆了一呆,心中喜悦似被冲淡了一层。只因他知陈九阴性子坚毅,平时莫说哭,就连女儿情态也很少有,他心中似乎也真的把她当成了兄弟。可此时她低低而泣,却又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更加脆弱。杨康望着陈九阴,不由呆呆伸出手,抚了抚她后背,柔声安慰几句。但见无甚用处,自己也觉得此举太过男人,毫无柔情。犹豫一下,一只手慢慢地搂住了她肩膀,道:“九九,别哭了,你身上还有伤。”抬起头,从船篷中看着天空,也长长叹了一声。湖水微荡,湖中雾气弥漫,笼了四周。月光轻轻照在小舟之中,两人依在船中,彼此心中却都是此生最伤心难过的往事。 陈九阴哭了一阵,终于好了一些,不再落泪。杨康只想说些什么分散她注意,笑道:“兄弟你武功高强,不论如何,今日你可是大大露脸了。” 陈九阴还没答话,忽闻一人冷笑道:“什么武功高强,不过只是认识‘拼命’二字罢了。” 陈九阴与杨康一齐回头,只见船头站了一人,头戴蓑笠,月光下瞧不清什么样子。此人是先前在此划船的,想必早已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楚。陈九阴心中一怒,还没说话,那人道:“靠岸了,两位下船吧。” 杨康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自己先下去,然后扶陈九阴下船。陈九阴也站起来,委实还有些虚弱无力。迈步上岸,正把手伸向杨康,小船受力,忽然晃了两晃。 刚受伤时她提着精神与郭靖黄蓉打斗一时还不觉怎样,此时在船中歇了一阵,再起身时反而觉得难以支持。身子一颤,伤后无力,眼看便要摔倒。 杨康叫了声:“兄弟小心!”急忙伸手前来,想抓住她胳膊。 忽然,陈九阴身子一稳,见是撑船那人托住了自己。她一抬头,此时看清那男子约莫二二三年纪,身材高大,比杨康高了半头。面色微黑,剑眉星目,双唇颇为丰厚,看着倒也英俊。只是右眉边有道伤疤,伤痕将眉毛断开,显得有些凶戾。 杨康此时也拉住了陈九阴,那人扶正陈九阴身子,轻笑道:“轻的还没二两骨头呢。” 他一托之时陈九阴已然觉出此人身上带有功夫,心中乍惊乍疑,一时没有说话。杨康道声多谢,拉陈九阴上岸。 裘千仞从另一艘船中下来,道:“两位要去哪里?是与赵王爷会和,还是跟我们去铁掌山?” 杨康心中暗忖此时虽然暂时平安,但仍没逃出丐帮地盘。若丐帮前来追杀,当下最安全的便是藏到铁掌峰去,过一阵再与完颜洪烈会和。此时听裘千仞这般问他,求之不得道:“我等当然愿意随前辈去铁掌峰瞻仰。”忽然想起一事,有些嗫喏道:“可我还有一事,求前辈等我一等。”说要去城中接一个人。 裘千仞道:“这个无妨,小王爷尽管去便是。此处不便,我等在城外等你。”派了两个人跟着他。 杨康谢过,借了马向岳州城中赶去。到得城中已是黎明时分,他来到先前那家客栈,从窗口跳进穆念慈房间,编了个理由,只说丐帮起了内讧,眼下大事不好,接了穆念慈出来躲避。 铁掌帮连夜撤出君山,天不亮时,已来到城外约定的地方。众人坐地休息,等待杨康。 陈九阴撑着赶了半夜的路,只觉肺腑撕拉拉地疼痛。缓了几口气,终于忍住咳嗽,打坐调息片刻,忽闻一人道:“那小王爷值得什么,让你这般为他卖命?” 陈九阴心中一怒,抬眼只见是先前船中那人。一只幼鸟忽然从树中掉到地上,他蹲在不远处,摊开手掌,此时只在逗弄掌中鸟儿,仿佛不是在对她说话。 陈九阴提气道:“你说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手一扬将鸟儿抛回树上,转向她道:“你叫我么?” 陈九阴见这人阴阳怪气,不想与他置气,闭了眼,不再说话。那人走了过来,在旁边的树下坐下,拿出干粮水壶,自行饮食。 陈九阴心中默想着九阴真经中的法门,运动体内气息,又转了一个周天。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那人居然还在瞧着自己,怒道:“看什么看!” 那人怔了怔,笑道:“你若不是一睁眼就瞧我,怎知道我看没看你?” 陈九阴一气,还没说出话来,气息一乱,不由又咳了两声。那人见状,将手中水壶递了过来。陈九阴喉中的确渴的厉害,捂着胸口,瞧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接过水壶饮水。 那人看着她,又将手中的馒头递过。陈九阴略一沉吟,也缓缓伸出手去。 手指刚碰到馒头,那人忽然将馒头一收,道:“哎唷,可不能全给了你,大爷自己还饿着呢。”把馒头掰了两半——说是两半,倒有一块占了三分之二,另一块只有三分之一。 那人将较大的一半放到嘴里,大大咬了一口,将较小的一半又递给陈九阴。陈九阴知他故意戏弄,心中大怒,将馒头远远丢了出去,道:“滚!” 那男子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啧啧道:“对谁都这么有敌意,怎么就对那小王爷掏心掏肺的?他去接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哟……”径自走了,却将一个小小布囊留在原地。远远走了开去,所到之处几个帮众对他轻轻点了点头,陈九阴隐约听见他们叫他道:“丁舵主。” 陈九阴怔了一怔,却见那布囊之上绣着苗绣花纹,囊中还有一个完整的馒头,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留给自己的,还是真的没有看见。想起杨康,见天已亮了,心中不由有些担忧,怕他遇上丐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