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斩修如今也已搬到山上,占了一处屋子,相隔不远。陈九阴缓缓走到屋中,见门中四敞大开,有低低的歌声,幽幽传来:“还魂门前许个愿,是生是畜黄泉见……” 她听出是一首湘西小调,丁斩修从前常常哼的。此时夜风静静,听见他在屋中轻轻唱着,不由也有些入神。缓缓走近了些,从门中瞥见丁斩修一人正对门外坐在屋中,面前竟是个赌桌。此时旁边桌上杯盘狼藉,灯烛昏暗,赌局似乎也已散了,银钱牙牌乱纷纷地放了一面。他左手握着酒碗,右手执了一块小小牙牌,轻轻敲击另一块牌,低声唱道:“不请自来贪欲念……勿请相约来世见。” 似乎已有了几分酒意,声音却更加低沉醉人,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陈九阴站在门口,丁斩修抬起头看,看见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陈九阴走进去道:“你喝多了?” 丁斩修摇头笑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起身将灯烛重新点亮了些,略收拾一下,将四处弄得亮亮堂堂的,道:“来,陈帮主,坐坐坐,添酒回灯重开宴了。”陈九阴不由一笑道:“方才你唱的什么,为何不要相约来世见?”在湘西时,她听说过还魂门的传说,却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丁斩修顿了顿,笑笑道:“没什么,或许是不愿再见了吧。”重新拿了两个杯子,替她倒上道:“来吧,喝两杯。” 陈九阴微一皱眉,摇了摇头。丁斩修笑道:“别装啊,你是能喝酒的。” 陈九阴无可奈何地一笑,许久没喝酒了,倒也端起碗来,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这几日诸事堵心,这两日送别南琴,心中也有些难过,温酒下肚,倒是让人舒服很多。两人径年未见,此时丁斩修在灯下瞧着她,忽然发现她已不似几年前初见时的模样,稚气已脱,五官多了几分柔和,更加秀美,肤色也变白了。此时三杯下肚,白皙面上有一层淡淡红晕,竟有几分妩媚,看得人心中一跳。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七八碗,陈九阴抹抹嘴边,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丁斩修轻一皱眉,想了想道:“我找你?”又道:“哦对,早些时候我是叫通宝去叫你,想让你也来跟大家喝两杯的,可你回来的太晚啊。”轻轻叹了一声。 陈九阴瞧这屋里之前一片狼藉,哼一声道:“都要走了还不忘耍赌么?” 丁斩修道:“就是因为好些弟兄要走了,大家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以后再想聚在一起玩玩可就难了。”陈九阴想此间今日定是热闹非凡,如今喧嚣散去,倒也确实有几分曲终人散的落寞。这几年发生太多的事情,如今铁掌帮中,故人似乎只剩下丁斩修与自己。静静对坐,心中也是一阵寥落叹息。瞧着赌桌,摇头道:“我真是不懂,这些东西就那么有趣么?” 丁斩修笑道:“你可千万别说这话,若是你学会了,说不定也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喽。” 陈九阴撇撇嘴道:“我才不会呢。” 丁斩修挑眉道:“哟,要不我教你玩玩?你可别上瘾啊。” 陈九阴笑道:“玩玩就玩玩,谁怕谁。” 丁斩修哈哈笑道:“痛快,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其实我说你早就该与民同乐了。”拉着她走到赌桌前,道:“这世上最有趣最痛快的三件事中啊,赌可算得上头一样。” 陈九阴奇道:“其他两样呢?” 丁斩修瞧了她一眼,含笑低下头道:“你以后就知道了。”手上不停,清清嗓子道:“这赌博一事啊,有雅赌有俗赌,有大赌有小赌,赌的就是一个刺激过瘾。小到散碎银两,大到身家性命,没有什么不可以拿来赌的。便是这天下,也都是一场拿江山为注的豪赌。”陈九阴见赌博一事居然能被他说出这么多门道,不由失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这要怎么玩?” 桌上赌具甚多,骰子牙牌无所不有,丁斩修给她讲了几种简单规则,陈九阴一时也不甚听得明白,问的问题也颇令人发笑。丁斩修瞧她于此一道果然丝毫不懂,拿了两个骰盅道:“算了,复杂的你也听不明白,别说我欺负你,就来最简单的好了。” 陈九阴摇头笑道:“我瞧这学赌真比学武功还累,你们是怎么玩得那么开心的。”轻轻晃动着骰盅。 丁斩修道:“这件事你还真说对了。赌钱就是比打架还费力气,有时一场豪赌,无异于一场生死相拼的恶斗,赌桌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比打架还刺激得多。”将骰盅轻轻放落,笑道:“怎么样陈帮主,开不开?” 陈九阴笑道:“开。” 丁斩修点头,幽幽道:“那咱们以什么为注呢?”瞧着陈九阴,含笑道:“你想跟我赌什么?” 陈九阴看了看四周,望见桌上,走过去将酒坛酒碗拿过来道:“就赌喝酒好了。” 丁斩修失笑道:“赌喝酒?你想好了?” 陈九阴望着他道:“有什么不行么?” 丁斩修心中暗笑,低声道:“你还真是放心我。”清了清嗓子道:“好,我不欺负你是女人,你喝一杯我喝三杯。” 陈九阴笑道:“你别小瞧我,我也不欺负你今日已经喝了好几场。”顿了顿,道:“咱们就一杯对一杯,我只跟你赌十次。” 丁斩修笑了,点点头道:“好。”每人四粒骰子比试大小,两人打开骰子,第一次是陈九阴输了。 陈九阴气极反笑道:“第一次就让我输么,我这人赌运还真不好。” 丁斩修道:“不是你赌运不好,谁让你遇上是我。” 陈九阴喝了一碗,笑道:“再来。”两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又已赌了四五回,各有输赢。陈九阴渐渐发觉这件事的有趣,赌桌上当真是变化万千,神秘莫测,输了固然想赢,赢了若是沉不住气又要输,叹气笑道:“现在我大概知道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赌鬼了。” 丁斩修点头笑道:“男人不爱赌的只怕还不多,便是女赌鬼我也认识好几个。” 陈九阴撇撇嘴道:“就算这事情的确刺激有趣,也不至于上那么大的瘾吧?” 丁斩修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从前在湘西我认识一个人,赌得倾家荡产的,连老婆也跑了。有一天他一发狠,将自己一只手砍了下来,立志再也不赌了。” 陈九阴吓了一跳,点点头道:“我就说吧,还是有人能迷途知返的。” 丁斩修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丁斩修道:“什么迷途知返,第二天我又在赌当瞧见他,支个棍在里边玩呢。” 陈九阴哈哈大笑,道:“真是不可救药。这不是你编的吧?”丁斩修也笑道:“天地良心,千真万确。对赌徒来讲啊,什么天籁之音都比不上这个声音。”晃了晃手里的骰盅。 骰子在盅里清脆地转着,两人说着话,又连开了两把,陈九阴居然都输了。不禁心生狐疑地瞧着丁斩修,道:“咱俩换换,我要你那个盅。” 丁斩修道:“你这样可瞧不起人了,赌要赌公道,江湖人都知道丁舵主赌品好得很,从来不做那些下流勾当的。” 陈九阴指着他手中道:“我不管,拿来。”丁斩修没法子道:“给你给你就是了。” 还剩下两次,陈九阴扔是输了一把,最后一次才勉强赢了,长长出了口气笑道:“我可不玩了,再玩下去真要上瘾了。”两人都已喝了不少,推散了骰子牙牌,回桌边坐下。 半晌,丁斩修道:“你找我又有何事?” 陈九阴点点头,道:“我有正事与你说。”从怀中取出铁掌令来放在桌上道:“我想将这个交于你。” 丁斩修握着酒碗,淡淡望了一眼那枚令牌,却没有伸手,只喝了口酒,道:“你本不必如此。”嘴角懒懒地向上提了提,有几分讥诮之意道:“他把这个留给你,让你做这个帮主难道不好么?” 陈九阴叹了声道:“你怎么也跟我说这些?” 丁斩修道:“不是你自己说的明日比武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这不是私相授受?” 陈九阴苦笑了笑,道:“我不想当真与他们比武打架,选帮主又不是选武状元……我想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丁斩修笑了笑,幽幽道:“是么。” 陈九阴叹道:“你不知道。义父在华山,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明天我就走了,这事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遂将瑛姑如何来找裘千仞寻杀子之仇,他们如何被众人围攻,裘千仞如何被洪七公斥责跳崖,又如何被一灯大师救起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这些事情除了她再无旁人知晓,对铁掌帮内部也不能多说。丁斩修听她说明天便要走了,神色略微有变,后又一言不发地听着。灯下黑暗,她有些看不清丁斩修的表情,但总觉得他今晚有些不对。直到她说完,丁斩修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嘴唇紧抿,握着酒碗的指尖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九阴默默说完,也颇为伤感,再回神时发觉丁斩修神色有异,叫了他两声却无应答,道:“你无事吧?”推了推他手道:“这只酒碗都要被你捏碎了。” 丁斩修终于回过神,一口将碗酒饮尽,道:“这也是他活该,他做的坏事,本就不止这一件。” 陈九阴见他竟然如此说话,不禁又气又奇,厉声道:“不许你对义父出言不逊!” 丁斩修瞧着她,道:“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陈九阴嘴唇动了动,一时语塞,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一点也不了解裘千仞。裘千仞极少提到自己生平之事,陈九阴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为何丁斩修每次提到裘千仞的时候总是无好颜言,似乎与他有很大深仇似的?她心中忽然浮起这几年的种种事情,只觉丁斩修的确不止一次地如此,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情。 陈九阴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种种猜测,却又都有些可怕,不禁道:“你……你究竟跟他有什么解不开的事?” 丁斩修笑了一声,道:“我跟他?哈。”目中却更加冷下去。 陈九阴目光也沉了下来,道:“你果然有事……你究竟说不说?” 丁斩修没有看她,道:“有些事你还是不听的好。明日就走了,何不多再喝两杯?” 陈九阴握着空碗盯着丁斩修,气得脸都白了。半晌,丁斩修看向她,笑了笑道:“你非要听,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那个湘西风俗么?”缓缓将她杯中倒满。 陈九阴怔了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到这个,点了点头。 “在湘西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名叫落花。从前所有的人都说,她是湘西这五十年来最美的姑娘。后来落花与一个男子相爱,两人约好到河边去取腰带。”丁斩修说到这里,目中露出些温暖笑意。陈九阴听到此处,不知是酒力作祟还是因为想起那个原始大胆的风俗,面上不禁有些发红。 “后来那个男子取了腰带,开开心心地回去,一心只想过了今晚从此便可与落花缔结姻缘。谁知那男子,还有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弟……” 陈九阴心中忽然咯噔一声,难以置信地听下去:“弟弟亦觊觎落花,竟偷走了那条腰带。到了时分,哥哥没有找到腰带,心中奇怪,但也根本没有想到是被弟弟拿走了,只想等明日再去找落花。谁知那一晚……”说到这里,语声微顿,竟有些颤抖。 陈九阴面上变色,喃喃道:“难道弟弟拿着腰带,冒充哥哥去与落花……”声音也有些发颤。 丁斩修沉默一阵,点了点头。陈九阴掌心忽然冷汗涔涔,心中已经隐约猜到那对双胞胎兄弟会是谁,不敢再细想下去,只怕那一切会是真的。 “其实纵是孪生兄弟,相处久了也是能分辨得出的,但因为在深夜之中,而且落花又怎么会想到来的竟然不是哥哥而是弟弟?起初真的被他骗了……后来才发现不对。” 陈九阴不由问道:“她……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丁斩修望了她一眼,喝了口酒,含糊其辞道:“这个你以后就明白了。” 陈九阴坐在一旁,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三个人自然都知道了,弟弟没脸再面对哥哥与落花,离开了湘西,后来成了极有身份之人。哥哥仍留在落花身边,可是经过这么一件事,两人再无法如从前一般坦然相对……直到几个月后,落花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陈九阴呆呆瞧着丁斩修,见他神情淡淡,似乎在讲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心中也跟着一痛,关切道:“她没有做傻事吧?” 丁斩修苦涩一笑道:“怎么没有?差一点就想不开了。幸好哥哥及时发现把她拦了下来……对她说没有关系,让她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陈九阴目中也微泛起泪光,道:“这位哥哥真是有情有义……这样的男子世所罕有,不论旁的如何,单这一点便值得她托付终身。” 丁斩修淡淡一笑道:“是啊。后来落花精神倒也慢慢好了起来,不再胡思乱想,平平安安地生了一个孩子。三个人就那样过起了日子,这一家人可像得不能再像。”目中露出些温暖的神色,顿了顿,又道:“只是他们从来没有骗那孩子,哥哥没有让他叫自己父亲,只说是他大伯……其实我真希望他们骗骗我,好希望他就是我亲爹。”说到这里,故事中的人都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陈九阴难过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轻声道:“那个孩子就是你,那哥哥就是裘千丈对么?”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丁斩修对裘千丈如此在意,对裘千仞如此怨恨。 丁斩修点点头,没有说话。陈九阴又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斩修深吸了口气道:“后来落花染病去世,有一次我把裘老头灌醉套出来的……之后我就来了铁掌帮。裘老头也回来了,只是从落花死后他心性也变了,每日懒懒散散,只会招摇撞骗。人们都以为他本来就是如此……只有我知道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陈九阴忽然明白了为何裘千丈假扮裘千仞很多年,裘千仞却始终不曾拿他怎样,原只因心中有愧。世人只道哥哥假扮弟弟,殊不知弟弟此生也假扮过哥哥一次。难怪裘千丈与丁斩修在铁掌帮内这么多年也隐藏两人关系……如今裘千丈也已死了,当年的真相只怕除了丁斩修自己再无人知道。 陈九阴喃喃道:“所以你就来了铁掌帮?可……可你为何又不与他相认?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丁斩修忽然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以为他是帮主我就稀罕认他么?” 陈九阴惊道:“你不认他,又为何到这铁掌帮来,时时与他相对?难道你想……”她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丁斩修明明知道一切,却安之若素地在铁掌帮呆了这么多年,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心理,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丁斩修忽然打断她道:“我只想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样人,想学会他的武功罢了。” 陈九阴睁大眼睛道:“你还敢偷学铁掌神功?” 丁斩修此时也没什么再好隐瞒,望着她笑道:“是啊,我就是偷学了,你想怎样,难道找他回来杀了我么?” 陈九阴心中一气,真是不知道怎么与他说话,不禁道:“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丁斩修道:“他练功时虽把别人都支得远远的,终究还是要有人在旁。”笑了笑道:”多亏了通宝和开福这两个小子,我将他们送到裘千仞身边伺候他练功,我想知道什么当然没有不知道的。” 陈九阴呆呆望着面前的人,想到便连他这个姓名都是假的,忽然感觉自己今日才认识了他。但她领教过丁斩修身手,光是凭通宝和开福绝不至于让他有如此武功……想起义父,更加感慨万千,没想到他年轻之时竟也做过这般荒唐错事。一时心中乱纷纷的,不知如何。但既然丁斩修真实身份竟是如此,这个铁掌令由他继承倒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良久,陈九阴叹息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想你一定错了。义父他一生未娶,我不相信他只是色迷心窍才会如此……他一定也是真心爱着落花的。” 丁斩修嘲弄一笑道:“他真不真心又如何,真心就可以原谅么?” 陈九阴摇了摇头,良久,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要走了。”这一站起身来,却忽然有几分头晕,刚走了一步,脚下一软,身子竟向后倒去。丁斩修霍地站起,将她扶在怀里,听见他说了声:“喝多了么?” 陈九阴扶着脑袋,想今晚的确是喝了不少,道:“或许吧,你……”他似乎低低一笑,自己忽然竟被丁斩修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陈九阴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丁斩修没有说话,走了几步,把她斜放在床上躺好,又走了出去。陈九阴瞧见他又坐在外面桌边,缓缓自斟自饮,略一放心。虽然他这般把自己放在他房中总不太妥,但见他并无越矩,或许是自己多心。那困倦之感一阵阵袭来,竟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真像是喝多了,的确躺一会儿便好。便想在此略躺一会儿,起来或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