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伯贤,行止搁下手中的笔,正色道:“这些时日断断续续收到了几封奏折,都是关于小侯爷府上的事,说他手下刁奴欺民霸市,引了民怨。” 我闻言不悦,道:“京兆尹的折子?我看到了,他不也说了是刁奴犯事?抓了惩治不就完了,干嘛扯着伯贤不放啊?侯府那么多下人仆役,他能都管得过来吗伯贤的性子风流不羁,不爱理俗务,才不会授意放纵底下人,他少不了也是被蒙蔽了视听罢了。” 行止温言笑道:“我并没有说他什么,不过一句,你就急了。” 我嘿嘿一笑,伸手拉了行止的手,“我这人护短,才不是跟你急呢。我是气不过那些朝臣,眼睛总盯着我周围一圈不放,针尖大的事情也能翻出浪花来。还都要冠冕堂皇的扯出长篇累牍的说辞来,真是每日听他们议事我都觉得自己要行将就木了。” 行止道:“你听不惯议事,今后登基可如何?总是避无可避的。” 我趴在桌上,“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事明日计。到时候我多培养几个可靠的心腹大臣,让他们帮我操心好了,我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你不是帮我选了慕昭吗?磨练几年就出来了,还有现摆着的苏白墨啊。三岁看到老,他这人从小就正经得很,风都刮不倒的正直规矩。” “最近宫里的风声是不是你兴起的?关于苏白墨可为棣棠翁主良配之事。” 我从桌上直起身来,吐舌道:“我至多是煽风点火了一下,事实本来就要这么发展的呀。” 行止沉默半响,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发,“你呀,还是这么不懂事。” “我哪里不懂事了?”我撅嘴反驳不服气。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移也。”行止轻轻的念了一句不相干的诗句。 我满脸不解,“什么意思啊?” 行止微笑摇头,“你最好不懂吧,待你懂了,便知道伤人有多深了。” 我回忆起苏白墨在金玉堂前的神色,那悲伤的眼神和无解的怒气,我只以为他是恼我自作主张欺骗他,难道还有其他的缘故吗? 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摇着行止的胳膊,“怎么?难不成你倒是觉得我就那样坐着等着一帮大臣催婚,让我和苏白墨成亲不成?” 行止不急不躁,面容沉静的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当然不会这么觉得。不过在达到自己的目的的同时,能不伤害到本不愿伤害的人是最好的,或许以后缱绻能够更加沉得住气,想出更两全的法子来。” 我按按太阳穴,“好啦好啦,想这些好头疼的,我们还是想想午饭吃什么吧?清蒸鲈鱼好不好?配荷叶饭好不好?” 行止应了我两声“好”,我欣然的起立,“我们干脆现在自己去摘荷叶好不好?” 行止抬首,目光温柔,脸上是一惯的从容浅笑,再次应我道:“好。你说什么都好。我都陪你。” 我开心得跳了起来,兴冲冲的喊:“菩提,菩提快来,你去给园子里的人说,我要去采荷叶,叫人准备兰舟画桨。” 菩提也被我感染,笑吟吟的道:“怎么就这么高兴呢。是,是,这就去,马上就去。” 凤凰台离太清湖不远,华林苑的人听说了我要去泛舟忙得措手不及。我不叫许多人跟着,只挑了一个最小巧精致的兰舟,单单行止和我,加一个舟娘。船小,连菩提我都没带上,小丫头在另一艘船上远远跟着。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抱着满满一怀的粉的白的荷花苞儿还有少许碧绿的莲蓬坐在兰舟上,手在水里划着玩,一圈一圈的涟漪层层叠叠的荡开。 行止抬手,广袖往下垂落,露出一截手臂。他攀摘下一朵一朵圆碧的荷叶,端详后仔细的叠放在兰舟中。 他做任何事都透有一种高贵的风华。听着我这个不做事只有兴致的人胡乱的吟诗,行止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那笑便像瓷器上润泽的光,让他整个人添了可堪入画的柔和。 兰舟小巧,荷林高深,我们的船慢慢驶入一片郁郁的荷叶丛林中,周围的视线都被遮挡了。 “行止,那些荷花荷叶的诗句你最喜欢哪个?” 我让舟娘停止划桨,就放任小舟随意的飘荡。 行止抬头,攀折下身边一枝莲蓬,认真的想了想,慢慢念道:“城中担上卖莲房,未抵西湖泛野航。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 “露水的味道,月色的清香!”我回味道,“那你剥给我尝尝。” 行止垂眸浅笑,低头剥了一粒给我。 我嚼着吃了,一边点头一边又皱眉遗憾道:“莲子清香,但心中太苦,可惜的紧。” 行止洒然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道是它可惜之处,却也正是如此才赋予了它与众不同的特质。” 我不说话,看着水中的花影,还有我和行止的倒影。舟娘重新划船,还一边不由自主的哼唱起了民间小调。 行止诧然,仔细的听了听后笑道:“这是什么曲子?” 我更诧异,“这不是《越人歌》吗?行止,竟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安静的听罢,我笑着趴在船舷上说:“行止,这是我们越人的祖先唱给你们楚人的祖先听的歌呢。” 行止在越国数年,对于南都的官话已经了然,讲起来足足以假乱真的,不过这个舟娘唱的是地方的小调,曲子虽然还是相同的,唱白却不一样。 行止又让舟娘再唱一遍,我笑道:“我也会啊,我唱给你听。”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用官话唱了一遍,行止侧耳倾听目光温柔的看着我。 我笑嘻嘻的说:“行止,你也唱一唱你会的楚国的歌给我听呢?” 行止微微沉吟,动了动唇却没开口,我便说:“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行止笑了笑,启唇唱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我不会楚语,但是我觉得行止虽然淡淡的笑着,这却是一首感伤的歌。我告诉行止我的看法,他轻轻笑了笑,“那我就不唱了,你不要难过。” 我又好奇,“唱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行止目光落在远方,道:“唱的是楚国汉水边上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像你一样爱四处游玩。汉水那么遥远那么宽广,姑娘那么美,却又那么远。少年曾遇到她,却终究只能错过。” 我鼓腮不乐,“不好,我们不要唱这样伤心的歌。” 行止转头看向我,笑着劝解道:“这是别人的歌,不是我们的。” 我重重点头,对舟娘道:“热起来了,回去吧。” 舟娘握着画桨却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行止眸光一闪,眼中一丝寒气凝聚,一下子将我拂开,我只觉得耳边一道森冷的白光生生擦过我的肌肤,杀气顿时笼罩在池水之上。 一把匕首从我身边狠狠的插入到我脚旁,刺穿了舟底,我马上惊呼,“来人!有刺客!” 那前一瞬还在唱着曲调的娇美舟娘此时已经化身了修罗场的罗刹,眉目狰狞含着杀意向我扑来,她手摸了摸船底,又变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我抬起一脚将她用力踢倒。兰舟不堪重负的剧烈摇晃起来。 舟娘的神情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她一把抓着我的衣襟将我用力往水下带,我大惊,我的水性不好,她若强行要把我困住只会跟她同归于尽。 电光火石间行止一把抓住了我,将我往身后一推,我重重跌坐到舟中,然而舟身晃动,行止和舟娘一起坠入水中。 我大叫着“行止!”,徒劳的伸手,却只擦过了他的一只衣袖,紧接着是纷乱的水花,渐渐的他和舟娘都沉了下去。 “行止——”我感到了宇宙洪荒般的恐惧,站在舟中死死盯着水面,一抹刺眼的鲜红泉涌一般出现。 我不敢置信,菩提所在的船只靠近,侍卫们张起弓箭对准水面。 我咬牙发令道:“还不快下去救人!” 扑通扑通接连几个侍卫脱下甲衣潜入水中,我等不及要自己跳进去,菩提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不要,殿下你水性不好,你下去会出事的!” 我抓着船舷,骨节用力而发白,浑身颤抖。 行止,不要,不要这样,你快出来,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