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高处不胜寒。连诩俨的声音，听来都有些冷峭。　　云瑾勉强笑了笑，垂下头：“想起我爹娘了……”　　诩俨不由得一怔，才晓得自己误会她了。他急忙抓过她的手，哈了一大口气，又使劲搓了搓，笑道：“怎的不想我？你上次明明说如今我是你最亲的人，都是骗我的么？”　　他实在是无理取闹，可云瑾仔细想着他这句话，心中却觉得很是温暖。　　她微笑着目视远方，笑容中虽然带着些凄凉，却充满了幸福与骄傲之意：“五哥，往年我在缙南，这些过年的烟花都是我爹爹亲手为我做的。他的手……能妙手回春，能做一只笛一管萧，也能做炮竹。我爹爹……”　　从前，只要有爹爹在，世上便从来都没有什么困难。她是真如一只无忧无惧的鸟儿，想要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你爹爹会医术？”诩俨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嗯，”云瑾点头，“非但会。我还晓得，他的医术，便同关夫子比，亦是难分伯仲。”　　“你爹爹既然精通医术，怎么会中蛇毒而死？”诩俨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云瑾顿时沉默了，过了许久，幽幽叹了口气：“五哥，你也觉得这事情有蹊跷么？”　　“依常理揣度，小小蛇毒，必定难不住关夫子……”诩俨沉吟道，“我听父皇说，你爹爹是楚王的谋士，功夫智谋自不在话下，却并不晓得你爹爹还会医术……”　　“你说什么？”云瑾愕然望向诩俨，“我爹爹虽有一身本事，却从来不肯入仕途。宁可平日里给人算卦看病，赚些银钱度日。怎会去做楚王的谋士？”　　“可父皇确实如此说的。那日二哥、三哥都在……”　　衡俨……　　若肯说的，早已说了。如今，便是她去问，他也不会再对她多透露一个字。　　云瑾越想越是心慌，摇头道：“可我娘从前也说过，她最厌恶那些贪图功名利禄之人。若我爹爹做过楚王的谋士，我娘怎会与他成婚？”她两手环住双膝，闷闷地道：“我不信，这其中定有古……”　　可那个“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从前见到皇帝时，他也是一身蓝衫飘飘，同爹爹只是谈论道术、笑傲风月。谁能想到他还是聿王？且短短数月，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成了当今的皇帝。　　人世变幻，难言难测。　　她又如何能对往事言之凿凿？　　诩俨见她神情郁郁，想是忆起往事，赶忙转了话题：“青鸟，我方才问你的话，你几时才肯答我？”　　青鸟，你想不想我？　　云瑾没有瞧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从来不答他，但他心里必定什么都清楚。就好像今日，他明晓得，若不是因为凝香，云瑾一定懒得跟他出来。　　但他就是要问。　　可难道一直问下去，这答案便会渐渐变不同了么？　　“五哥……”云瑾摇头，“你什么时候不再这样问我了，我说不定便答你了。”诩俨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朗朗，未见一丝不郁。云瑾柔声道：“这些日子你再没来过御六阁，很忙么？”　　“是，”诩俨缓缓收敛了笑容，“前朝积弊太甚，父皇自登基后，身子也不大好，许多事情便交给了我们。可他又执意要去南巡，真叫人头痛。”　　“南巡？”云瑾好奇道，“是什么？”　　诩俨揉了揉眉心，叹气道：“自父皇……得了皇位……”他的声音在夜风的吹拂下，似乎有些飘：“楚王自然心有不甘。父皇几次召他来安靖，他始终不肯，反而上表说他郢州封地的百姓，景仰皇帝，盼着皇帝御驾亲临……谁人都晓得，他这只是推托之辞，反将父皇一军。朝廷国库并不冲盈，父皇一向也不急躁。这次也不知怎么的，昨日同我们说，最晚清明过后，便要去郢州。”　　郢州……　　云瑾记忆里尘封的一角，忽然被轻轻地掀开了。　　“从安靖到郢州，可是要走遇龙峡。”她问道。　　“不错。遇龙峡是天险，却又是四通之地，南接郢州、缙南，北接广湖，又有官道直达安靖城外暮江渡头。”诩俨颔首。　　云瑾沉默了。　　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一夜，没有月色的夜晚，江水轰鸣而过，爹爹抚着她头发的大手。她霍然抬头，凝视着诩俨：“五哥，皇上南巡之日，我……我……能跟着去么？”　　“你想去郢州玩么？”诩俨想了想，笑道，“什么人去、不去，这些琐碎的事情，一向是三哥在办。你若要去，大约只能去问三哥了。”　　又是衡俨……　　今日若不是诩俨，她便连肃王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他又怎会允她去郢州？　　云瑾的面上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诩俨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了好了，我替你去问三哥。”云瑾忍不住嘴角上扬，他又低声道：“若他不肯，我去求父皇……”　　“嗯……”云瑾连连点头，垂头却瞧见下面街上的人群，已经渐渐散了。凝霜和凝香孤零零地立在街上一角，似乎又在忙着寻找他们。云瑾急忙道：“五哥，早些回去吧？”　　“早些回去……”诩俨缓缓念着这四个字，盯住了云瑾，眼里有一种很奇怪的笑意。　　他还记得方才有人叮咛：“天冷夜寒，切莫为了贪玩，冻伤了身子。”　　却不晓得云瑾是不是也一样记得？　　他笑了笑，拉着云瑾，纵身而下，寻到了凝霜和凝香，又将三人送回了肃王府。　　夜已经很深了，诩俨需得回宫守夜。云瑾却根本不在意守不守夜，只叫凝霜和凝香早些回偏房安歇。　　她闭上了门，走到床边，脱了鞋子，躺到床上。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颗心悬着，辗转反侧，竟始终夜不能寐。　　她披了衣服坐起来，痴痴地发起怔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心神不宁？　　突然间，她心绪涌动，一拧身，伸手便摸到了枕头下面。　　指尖触到了一个冷冷的硬硬的东西。她摸了出来，是一个新年桃符，符面素素净净的，什么都没有雕刻。只是一面写着“多喜乐”，一面写着“永安宁”。　　六个字，大横大竖，大撇大捺。　　七分浑融萧逸之下，还有三分坚忍。　　云瑾瞧着桃符，只觉得一阵热意从心里冲上来，将自己的喉头塞住了。　　　　※※※※※　　　　初五申时，又有人来敲院门。　　一阵轻，一阵重。一下轻缓，一下迅疾。　　好似有人在故意捣乱。　　凝霜打开院门，院门口并排站了两个人。一个文质彬彬的，个子不高，年纪也不大，说话很是温文有礼：“小人四平，奉了肃王的令，来见姑娘。”　　他扬起头：“天子南巡，惯常不便携带女眷，姑娘若要去，不合礼制。何况山长水远，路途颠簸。于情于理，姑娘……还是莫要去了为好。”他说话缓慢，一字一顿，像足了某一人。　　云瑾都能想象的出，那人此刻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一指轻敲桌面，缓缓训示。　　甚至，她都能瞧见他抬起头来，淡淡的目光，似已看透了她的心。　　她还不及回应，旁边另一个人却笑了：“真是巧了……”他个子高些，衣着更鲜亮，人也更精神。　　凝香突然笑道：“你一定是睿王的人。”凝霜也忍不住笑了。那人果然和诩俨一样，笑呵呵地道：“姑娘猜对了，小人是睿王的贴身伴随乔胜，姑娘叫我阿胜便好。”他又和诩俨一样笑得气盛：“肃王虽然不肯，可睿王方才在宫里求了皇上。皇上已经答允了，云姑娘且安心等待，过上个把月，便可动身了。”　　凝香和凝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一起望着云瑾。云瑾道：“我晓得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两人齐齐行了一个礼，几乎是并着肩走了。　　凝霜闭上了院门，望着云瑾：“青鸟，这事……究竟是怎么了？”　　凝香轻嚷道：“这不明摆着么？睿王在和肃王较着劲呢。”　　凝霜摇头道：“还是拿着青鸟较劲……”　　云瑾紧紧皱起了眉头。　　与人较劲这样率性而为的事情，诩俨或许会；可那个人，却一定是不会做的。　　他只是，不愿云瑾出门罢了。　　云瑾想到那桃符上面“永安宁”三字，咬着唇：“理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肯说，我便自己查；他不许我去，我非要见一见楚王不可……”　　　　※※※※※　　　　皇帝雷厉风行，一过清明，南巡的队伍即刻浩浩荡荡的出了安靖城。　　安靖城外南郊的暮江，本是护卫京畿重地的天险。但要南巡，必要先坐船渡江，再走官道去郢州。如此舟车劳顿，着实辛苦，尤其是天子身边几名随侍的宫女，更是被折腾的上吐下泻。　　饶是天子仪仗，这一路上也并不轻松。　　可云瑾却偏偏觉得自由自在。　　江湖行，有人憎其落魄，有人恋其逍遥。　　可江湖行，才是她打小过惯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