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巡,明南驻守安靖,诩俨随侍皇帝身边,衡俨总理行营事物。云瑾平日里则同随行的宫女、太监同住同行。人人各有职守,连诩俨,常常几日都难得见上一面。 已经在道上走了大半个月,人人都有些疲累。好在前面有人传话说休整片刻,过了前面的狭道,今晚便可到郢州。 云瑾牵了马,到一旁饮水。旁边一名太监也正要下马,那白马突然轻嘶一声,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扬蹄便要朝前冲。云瑾急忙一手抓过住马缰,一手在马肚下摸了摸。 白马鼻子透出两股热气,轻轻地将马蹄落下,顺服地跟着云瑾绕到了道边。 “云姑娘,多谢多谢,”那人跑过来,忙不迭地言谢,“要是冲撞了天子御辇,那可就是死罪了。”说着,他去拉马,可马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云瑾伸手摸着马耳朵:“你的马儿发烧了。” 那人楞道:“马儿也会发烧?” 云瑾又在马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笑道:“水土不服,马儿吃坏肚子了,才发了烧。你给它喂点吕宋草,过上一两日便好了。”她拉着那人的白马,将随身的皮囊里的水喂到白马的嘴里。 那人见自己的白马在云瑾的手里服服帖帖的,心下也是佩服:“云姑娘,真瞧不出,你年纪轻轻的,还有这手本事?” “这算得了什么?”云瑾又给自己的马喂水,笑道,“这都是从前跟我爹爹学的……”她话音未落,蓦地旁边一阵马蹄声响起,后面两匹快马飞驰而来,云瑾正要再向道旁躲避,一匹马自身边擦身而过,另一匹马却驻足停在了她面前:“云姑娘……” 有人跃身下马,和声道:“云姑娘,前面狭道曲折难行,不如请到车上歇息一会。” 也不知是哪来的人,无缘无故要她上马车。云瑾自要推辞,忽觉眼前这人有些面熟,似乎正月初五那日,便是这人来替人报过信。她心念一沉:“是肃王叫你来的么?” 转过头来,便见到前方十余丈外,停驻着一匹黑马。 马上之人一袭白衫,身姿颀长,背更是挺得直直的。 他的身形……似乎比数月前更清减了些,可黑马白衫,又显得格外的身姿俊雅。 云瑾立刻收回了目光道:“不必了,我骑马便……” “姑娘还是歇一歇吧。”四平朝着后面望去,早有一辆马车得得向前驶来,“车子已经备下了。姑娘不上车,马车不能行,必然阻了后面仪仗,只会惹来麻烦。” 这话里迫她上车的意思,已是如此露骨,那人是明摆了要管束她,甚至连一点掩饰都没有。 反正,云瑾拿他也是无计可施。 云瑾盯着那背影瞧了片刻,忽地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抬手便在地上狠狠抽了一下,抽得一颗小石子弹起,不偏不倚直直打在了那人的背上。 背上顿时弹出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印记。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鞭子上。 他明明没什么表情,可云瑾瞧见了他的眼里,不怒反笑,仿佛在说:“果真还是小孩子脾气。” 笑她这一鞭沉不住气;也笑她方才予人援手时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 云瑾楞了一愣,甩手便将鞭子扔到了地上,跑到了那辆马车前。她一上马车,便将马车的门帘、窗帘都放了下来。 车里阴阴暗暗的,就同她此刻发着闷的心一样。 渐渐的,路上开始高高低低地起伏,又过了好一会儿,车马颠簸之意更甚。车窗之外,除了凌乱的马蹄声、粼粼车声,隐约还夹杂着低沉的雷鸣般的江水声。 忽然之间,云瑾只觉得自己心头一阵跳动,更如鼓声大作,一阵接着一阵,又重又密地敲着胸口,几乎将她的心口都要敲破了。她高声叫道:“停车。” 车子未曾听她的号令,不停仍行。 她抓住窗帘子,一把掀起,却见车旁还有一匹黑马随行。马上白衫之人,垂下头来,和她双目对视。 他微微摇了摇头。 云瑾咬了咬唇,低声哀求:“三哥……” 他叹了一口气,双眼一垂,轻轻一勒马,将自己退了开去。 云瑾的目光,立刻望到了路旁。 几辆破弃的马车被扔在道边,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一辆。车辕和车辙都已经断裂,上面结满了蛛网,盖满了尘土。 她怔怔的望着这辆马车,脑中一片空白。她似乎又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聿王,盼你照顾好青鸟,我夫妻永铭大德。”她的手抓紧了窗沿,似乎又触摸到爹娘冰冷的手。 “停车、停车……”她喃喃念着,想要跃下车去。可她全身都是软的,甚至连握在窗沿上的手,都在发抖。 她只能靠在窗边,默默地闭起了眼睛。 她不能看、不能说,生怕自己开口,就会有热泪夺眶而出。 一只手伸来,又坚定又有力,覆在她的手上,紧紧地握住,终于叫她颤抖渐止。 她的手也逐渐变得温暖。 许久许久,那手才松开了他,云瑾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才道旁的景象,已落在后面极远极远。 他仍策马在侧,目不斜视。 似乎晓得云瑾在凝目望着自己,他双眸微垂,叹了口气,声音很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过是他们去了另一个去处而已……从前我说的话,你都忘了么?” 她明明是懂的,只是她不愿放开。 就如他一般,分明收回了链子,却又伸出了手。 生与死、情与意这些事上,扬汤止沸本就是徒劳。 云瑾黯然垂下了头,良久良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默然不语,轻轻一喝,纵马向前而去。 云瑾放下窗帘,木然靠在车壁上,凝视着眼前两张慈爱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渐渐去到了远方,渐渐的再看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眼前一片光亮。云瑾茫然抬起头来,天色已近黄昏,四下里都是人,手里都举着火把。诩俨正站在车旁,笑眯眯地伸手,要接她下车:“我还到处寻你,原来你在这里,骑马累了么?” 他见云瑾有些发愣,又淡淡问了一句:“是三哥给你安排的么?”可云瑾沉默着不答他。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扶她下车:“到了楚王府了,我叫人给你安排了厢房。” 无论他说什么,云瑾都是只木木的一言不发。至多是怔怔地跟着他,穿堂过户,到了一间房里。屋内早已点起了火烛,诩俨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倒是雅致,楚王也算是有心。”他又侧头去看云瑾:“等下会有人送晚膳来,你早些休息,我同父皇还有事,明日再来找你。” 可云瑾仍是沉默,连应他一声都没有。 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她此刻心里有许多心事。只是他从来都不屑去猜。 他闭上屋门,留了云瑾一人在屋内。 烛火将她的影子照在墙上。 突然间,烛芯噼里啪啦一声爆开,云瑾猛然惊醒过来,想着方才的一切,急忙奔了出去:“五哥……” 门口早已是空无一人。 她不晓得这楚王府里路径,也不能随意乱闯。恰好见着旁边一名婢女经过,急忙拉住了她问道:“你可见到睿王了么?可晓得他在哪里?” 那婢女摇头道:“奴婢不晓得,奴婢是为上官家小姐引路……” “你要找睿王么?”走廓一端响起很轻很慢的脚步声。云瑾回头望去,却见身后缓缓走来一名女子,明眸善睐,巧笑倩兮,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 她慢慢地走上前来,每走一步都是仪态万方。她望着云瑾,微笑道:“你是青鸟,对么?” 云瑾也晓得她是谁。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容貌,可她的声音体态,那夜在皇宫里,云瑾早已见识过了。 “我叫上官妍,”女子拉住了她的手,还帮她轻轻掸去肩上一点薄薄的灰尘,“诩俨同我说了许多次了,他有一个妹妹,小字青鸟,很是与众不同,比我可要好上千万倍。”她有些娇羞,脸颊抹上了两团绯云。 云瑾急忙做福:“我怎能同上官小姐相比?”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上官妍柔声道,“我晓得你今年十六……十七岁了,我比你大上两岁,你就叫我妍姐姐,好么?” 云瑾的名字、年纪,上官妍是一清二楚,诩俨倒是什么都告诉她了。只是有些话,不晓得他会说么? “妍姐姐,”云瑾心中微喟,“我找五哥……我,想见楚王……” “你要见楚王做什么?”上官妍自然而然挽住了云瑾的手,柔声道,“楚王正在朝明厅设宴款待皇上,随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一并与宴,我也正要去。怎么没人知会你么?” 云瑾想起那白衫上的一个灰石子印,摇了摇头。上官妍笑道:“那你便跟着我去,谁也不敢多嘴。”她说话温温柔柔的,对云瑾很是亲热,似乎真的只是将她当成了诩俨的妹妹。 她同婉慧和肃王妃都不太一样,瞧起来就是那样又单纯又美丽的官家小姐。美如仙子,也纯如仙子,任谁都不愿让她受一点点伤害。就算明知诩俨瞒了她许多事情,云瑾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叫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