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在这个夜里,有些难耐地度过伤后最疼痛的一段时间。夜晚的海水在永不停息地拍岸,浪潮永不止息。而在这个规律的声音里,一切都很静,静得疼痛更加鲜明。林可不住地想着止痛药。她的手和肚子都很痛,劫后余生的,带着生命的畅快的痛苦。如果是在城市里,也许林可在挂过急诊缝合之后,会披着外套,坐在急诊楼外面的长椅上抽一口烟。但是现在,她只有翻转着手掌,端详自己被啃烂的,难看的伤口。
看久了之后,会在血肉模糊中,奇异地看见一点美感。这听起来有点变态,但确实如此。也许这是人类美化和治愈伤口的一种本能。现在它们已经不流血了,肿胀着,虚张声势的苍白。动了动手指,还能听指令,所以应该没有伤到重点。伤口因为动弹,更加剧烈地跳痛。林可抿了抿嘴。说实话,想到止痛药的时候,你只会觉得疼痛更难忍受。你不应该想,但是忍不住不想。
林可想要抽点烟,或者来点儿酒,再不然止痛药和安眠药,好帮助她入睡。这就是上瘾的力量,科技的魔法。自从林可使用止痛药安慰月经之后,忍耐的阈值就越来越下滑。她靠在石壁上,仰头看着洞口露出的那一半天空。月光不太殷勤地撒下来,勉强将这里照亮。也能看见海水是蔚蓝的,那个冰冷的东西,睡在林可的旁边。
卡卡睡着了。它本是夜行性的,因为白天的阳光会晒伤它。不过也要看温度,温度合适,没有灼热阳光的话,它也不介意醒过来,到上层温暖的海水中搜寻丰富的猎物。卡卡现在是睡着了,靠在林可的腿边。它喜欢她的温度,所以喜欢将湿漉漉的沉重的脑袋压在林可腿上。脱离浮力的上半身有过于窒息的重量,锋利的指甲看上去很驯服地贴在林可的大腿边。林可的腿在冰冷和麻过之后,终于没有什么感觉。
地面是冰冷的,裤腿也湿润。也许第二天就会得痛风也说不定。林可呼出口气。动弹了一下大腿。
腿上至少是没有伤的,只是湿,冷,泡得水肿。卡卡见过她脱衣服,所以能帮她把湿透的衣服脱掉,放在身下。湿润的丰厚头发,像海藻一样滑下皮肤。卡卡猛地伸头啃了她一口——它被吵醒了,它脾气一向不好。不过,没有用力,啃破林可的皮肤。
林可伸手抱过它的脑袋,摸了两下头发。就像顺毛一样。如果有根烟或者酒,这动作也许能更温柔。她将那颗小巧的头颅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那双寒冷的青蓝的眼睛,明亮地看了看她。
“嘘,”林可说:“在这里睡吧。”
水哗啦响了一下,大概是卡卡转动了一下鱼尾,调整姿势。它又趴下去,在林可的肚子里拱了拱,闭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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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可逃出房间的时候,并没想那么多。她以为是个小偷,强盗,入室不轨。她没带手机,手机在床上,该死的现代人通病,过于随身,以至于跑路的时候竟然没摸到。林可担心对方会追上来,但却摔倒在门口。酒醒了——指的是意识,但是身体还没脱离酒精的掌控。腿软,晕头转向。林可趴在门槛处,哇地吐了。
吐完之后,歹人还没上来把她拖进房间,这让喘息的林可有了一点侥幸。她一向是个自寻死路的手贱,哪怕看到路边高压电线倒了,也想走过去随便地扶一扶。有个心理医生朋友郑重其事地说,她有自杀倾向。
“谁没有自毁倾向?”林可回以一个烟雾中高深莫测的微笑,抖了抖灰,翘着二郎腿,将烟蒂摁灭。
林可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回头。她本来应该继续逃出去,叫人或者报警。度假村有义务保障她的安全。林可又想到杰夫。难道是他今晚不舒服,想过之后,又爬窗来这里,想干点什么。她应该叫珍妮佛。林可的脑子里盘旋了很多要做的事,但因为对方没有反应,小偷胆怯而退缩。林可还是走进去。
房间里是暗的,静得只有风声,只有微光。只有冰箱是开着的,食物撒了一地。能听到水声,涟漪荡漾。林可扶着墙站起来,路过门口时,捡了根衣架。
水迹连绵到阳台的露天泳池,水痕荡漾,波纹一圈圈翻开。什么也没有,水很清澈。林可站在池边,向下望。她的意识很模糊,随后她也意识到,有古怪的歌声。
歌声盘旋在周围,盘踞在脑子里。像蜘蛛结了蛛网,四面八方蔓延。密林丛生,蛛网打开双翼。歌声轻得像是梦境,或者呢喃。水花翻开时,林可看到一个人影浮现。先是头发,然后是眼睛。很美,非常美丽。哪怕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的极致的寒绮。一个魔魅的梦,陷入冰窟的冷,头发向内收缩。人伸出了双手,鳞片在微光下闪烁。林可向它伸出手,她往海水深处坠落——
她惊醒过来。她浮在池水里,在拼命咳嗽,咳出肺里的水。她差点淹死。衣架在波浪中上下浮沉,像是有点儿变形。林可爬上岸喘息着,心有余悸。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做了个奇诡的艳梦。她开始看到水里爬出来一个人,双脚的骨头扭断,奇形怪状地挣扎着,在地上往前爬。后来她在床上睡着,床浮在水中,飘飘荡荡,有个美丽的妖魔,在水里朝林可伸出手。
是梦游吗?林可躺在地板上喘。劫后余生,水花的动静大得在夜里吓人。冰箱也是她打开的吗?林可感觉自己没有这样恨前男友,这么在意他的出轨事业。她扭头看了眼,冰箱门仍是开的,微光恒定。食物和融化的冰水,一路蔓延到林可身下来。她以前并不会发这种酒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