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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言

褚策抱了明玉回房,摸到她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就叫来宝镜和嫣然帮她换衣裳。  但衣衫层层叠叠,换起来极其繁琐,其间明玉发狂,挣开两人满屋子逃窜,要撞墙寻死。  三人正扭成一团,听见褚策高喝一声,让宝镜不要再穿衣,去拿一件宽大棉袍将明玉通身一裹。等这棉袍汗湿,再换一件新的,这样一来,既免了频繁更衣,又使得明玉身上暖爽,不至于着凉。    褚策自己拿了几条绳子,将明玉手脚捆住,五花大绑固定在椅子上。他又拿米汤,兑了些蜜,摊到温热,卡住明玉的脖子硬撬开嘴往下灌,也不管她被灌得直翻白眼。  宝镜在一旁泪流不止,这样快狠手段,她从前见孙大娘也用过。  明玉眉头拧起,面皮青紫,嘴里咿呀呜咽,时有反呕之声,整个上身都不住地颤抖、耸动。宝镜突然哭道:“要不算了吧,小姐实在吃不下,就不吃吧。”  褚策手上继续灌汤水,低声说道:“你以为我乐意这样虐待她,若由着她胡来,水米不沾,体力空乏,如何撑得过这几日。”  宝镜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揉着眼睛止住哭泣,和嫣然在一旁端汤递水,听候差遣。    之后几日,褚策都是这样强灌,有时灌米汤,有时灌参水,有时灌些固体补气的汤药。灌完就吐,吐完再灌,褚策丝毫不见手软。  明玉虽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总算吃下了些水米,存了些体力。    明玉偶尔神志清楚,看着满屋子狼藉和身上绑的绳子,眼中莹然有泪,谢道:“你绑得对,不要让我做出那些丑样。”又含泪笑说:“我要是死了,你能不能把我送回…”    她说到这里又止住,眼里泛空,送回哪里呢,上京,西厥,都已不是她可以去的地方了。  她艰涩一笑,“那就把我烧了,洒进江里吧,反正我是不想葬在并州这牢笼里了。”    她说得这般悲戚,宝镜和嫣然早就侧过头去偷偷抹眼泪。褚策却不为所动,笑色不改,脸上亲昵暧昧,手里拧捏揩油。  勾唇戏谑道:“我那夜说过,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非但死不了,还得从此以身相许,随我建功立业,等我望我,夜夜陪我,为我争风吃醋,再给我生一堆孩子,那些孩子各个都不像你,只像我,天天在你面前顽皮吵闹。还有,你不是一直很想到各地游览河山吗,以后有空,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山河湖海,你自己去看,不要老是听人胡诌。”  他说完,好像确有其事般纠结起来,抚下巴皱眉道:“不对,你既然生了一堆孩子,必定被缠得日夜不宁,怎有空去看风景,还真得想个折中的办法才行。”    他一说这些胡话,就神采飞扬,热闹得很,明玉却静得像摊死水,既不生气也不回嘴。  但大部分的时候,明玉是不甚清醒的。许是痛苦难忍,言行举止几近癫狂,将他当成褚萧或其他什么人,呲目欲裂,眼神支离破碎,恨声咒骂不绝。有时候把他当成敏木尔,将脸贴在他胸口,嘤嘤哭泣道:“敏木尔,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呢,你们那样多行不义,把他们不当人,一定会出乱子的。”    所以说青石散是阴害之物,乱人心志,那犯瘾之人常为了一口药凶猛如兕,狡猾如狐,毫无理智廉耻,这明玉也不例外。  那天半夜,她睡在床上佯装驯良,暗里却既有机心又有恒心,用牙生生磨咬断那两指粗的绳子,摸到褚策身边。  褚策闻声从塌子上坐起来,她便跪在地上,一手抱住他的腿,一手干脆利落地宽衣解带——  她嘴上有血,衬得苍白脸上显出一种病态的妩媚,眉眼骤生出万种风情,撒娇嗔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我现在就和你好,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叫我怎样我便怎样。”  她又挤出几滴眼泪,楚楚可怜,求道:“我从前受了许多苦,再也没法多受一分吹打熬炼,你若真的心疼我,今次就给我吃一点药让我好过些,以后我跟了你,有了依靠,快活度日,再慢慢减量戒下来。你去帮我弄一点来,好不好,褚萧都能弄到,你更能弄到。”    褚策没有睬她,揪起她来反抵在墙上,取了新的绳子又捆了个结实,扔到床上。明玉见引诱不得逞,尖叫打滚无用,便想咬舌,亏得褚策眼明手快,捡起帕子塞她口中。又怕她再弄断绳子生事,他索性也睡到床上去,日夜看紧。  宝镜和嫣然历历在目,虽明知他做得对,也都暗怪他铁石心肠——任明玉眼泪直淌,口吐黄汁,哭求不止,他都没有一句软话,让她们清理,自己石人一样坐在一旁,面不改色。直到明玉闹得气绝,他再坐上来给她运气,灌参水。    终于熬到断药的第九日,最后一天,生死一线。那明玉白日里已奄奄一息,口吐白沫,几度昏死过去。  及傍晚黄昏时,宝镜给她擦干身子,换了衣服,喂了些蜜水,她倒安静了许久。  半醒半睡间,她望着那褚策由远及近,脸上忽而痴怔而朦胧,眼里却惊异有光,轻声问道:“公子,你怎么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褚策走近,轻轻抱住她,拨开她被汗濡湿的散发,揽她到肩膀靠定。  “去了个有些远的地方,耽搁了一阵,现在才回来。”  明玉哦了一声,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里带笑,眼泪却不止地流。  “是了。我就说你肯定有急事,不然也不会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我第二天去藏书阁等你好久,见你不到,就担心你是不是病了,或是和人打架了打伤了,又过了好几天,你一直没出现,我才确信你是走了。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反正我们约好七月初七要见面的,但那天你怎么又没来呢?我求了母亲好久,她才肯放我出去。那天晚上很多人在河边放莲花灯,我也去放了一盏,我做的那灯比别人的都要漂亮,就以为一定很灵。我一个人坐在河边亭子里等,见处处人山人海,许多俊逸儿郎,却全都不是你。”  “我等到子时,街上没什么人了,下起雨来,他们叫我回去。我以为你只是来晚,怕错过你,就避开了跟着我的丫头婆婆,独自沿河跟着那些莲花灯走。我见那些灯本来三五成簇,璀璨鲜亮,顺着小河曲折飘荡,但被那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浇,花瓣塌了,火也灭了,没有一丝光亮,零落随着黑水流走。我跟着它们一起走,前面越来越黑,我心里难过又害怕,就站在原处哭了起来。你一定会嫌我矫情,这有什么可哭的,但我当时想,这些莲花灯真可怜,本承着期许而生,却被风吹雨打,沦落成废弃之物,残流到不知道哪里的沟渠去,也没有人管。就好像我一样,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你,都把我丢弃了。”  褚策移过她的脸捧在手心,给她擦干净眼泪,说道:“我没有丢弃你,只是…只是…”他说了几个只是,但卡在这里,说不出其他话来。    明玉忽而立眉噘嘴,和十四岁时神情相似,埋怨道:“你总是这样闪烁其词,很讨厌。我后来又去北边找你了,但找不到。可笑,我既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家在何处,甚至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你说你有苦衷,设圈套打赢我,要我立誓不偷看你,我还真照做,只以为七夕相见时,你就会和我坦诚。想想我那时候真是傻,以为抱着信义,存匪石之心,学书上的慨然古意,可以成两人佳话。哪知后来变化那么多,我那些心思,都成笑话。早知道这样,那时管你有什么苦衷,千方百计都要偷看一眼,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即便日后还是找你不到,也留个饴糖念想。”  她又开始哽咽哭起来:“你那时候怂恿我和你私奔,我心里是愿意的,但怕你从此看不起我。又想你就是嘴上说说,你连样子都不给我看,哪会真带我跑。我真是自作聪明,故作骄矜,若当时心一横跟你私奔,也就是一时丢脸而已,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遭人欺凌,被人糟践。”    她不顾气弱而虚浮,一句追着一句,要将埋在最心底的悔憾尽情发出来,话道后来,已是泣不成声,幽咽如泉。  褚策听罢,长吁数次,抱紧她,亲她脸颊。  他不知道她是否真认出了他,而过去的事情,他也无从说起,只能暗下决心,只要她这次不死,以后什么事情都由着她,迁就她,让她好好生活。  突然听到她接连尖叫几声:“好痛,我要死了。”紧接着,她往他胸口一钻,猛一抽搐,吐出一口浓黑血水来。    褚策终于慌了神,松开绳子抱紧了明玉摇动,见她四肢垂落,周身透凉,脉搏鼻息均已微弱。  他颤抖扶她靠在身上,掐她人中给她运气,贴着她的身体想让她暖回来,慌乱自语道:“卿卿,你不要吓我,不要离开我,你实在熬不住,我们不戒就好了,我为什么这么狠心,把你折磨成这样。”  他见一切都不奏效,翻身踉跄跑出去,大声喊来岳子期,冲他七分吼三分求道:“你即刻去买,去找,掘地三尺,花多少钱都好,一定要弄些青石散来。”  岳子期苦笑,心道:我前日说弄一些备着,你不准,这一时,你让我去哪里找。但他从未见过褚策这般方寸大乱的模样,不忍实话实说,就摇了摇头,转身走进苍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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