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初三。直隶,苏州府太仓市舶司。
太仓市舶司不仅承担着朝贡与贸易,而且还是帝国水军的大本营,如郑和下西洋就是从这出发;皇上北征,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瑄也是由此,将战争物资运抵天津。
所以太仓市舶司,直接归中军都督府管辖就在情理之中了。
自靖难时期为皇上在水上掌舵后,来自上海县的周小二并没有跟随郑和下西洋,亦不曾跟着丰城侯李彬在闽浙海域去剿倭,而是在太仓市舶司中承担着守备的军职。
周小二目前在市舶司官居千户,而太仓市舶司共有十二座千户所。
前些日子里,市舶司卫所的头头们将全部精力用在为剿倭总兵官-丰城侯李彬调配军用物资。
但在皇上北征前后,市舶司的头头们实在是无力去承担同时为两地调用军用物资,而纷纷病倒后,这十二座千户所的千户们就直接听命于太子朱高炽。
在周小二眼里,虽然市舶司依旧事务繁杂,但是在太子四两拨千斤的调配下,却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面对同僚对太子能力的啧啧称奇,周小二对此,却觉得理所当然。
太子就是将来的皇上嘛。上天下凡而来的星宿,自然应该如此了得……周小二如是想着,也是如是对同僚说着,当然他这种看法更获得了同僚们的一致认同。
当市舶司千户们这种评价,转辗吹进朱高炽耳中之时,朱高炽脸上浮现出一股自得的笑容。但在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后,朱高炽心中则生出一股厌烦。
在朱高炽身边伺候之人,绝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能让身边人发出如此急促的脚步声,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而这些天,一件大事刚处理完,另一件大事即须臾而至的情况,已经让本来就诸事缠身的朱高炽不胜其烦。
宦官进入市舶司大堂,并发现太子那张极为富态脸上的不悦。宦官连忙道:“刚刚英国公派来了锦衣卫。锦衣卫说由于近日来海上风大,英国公他们乘坐的宝船,此刻已顺风顺水地在直隶海域上游弋”。
发现太子脸上的不悦已然消失,并看着自己的时候,宦官继续说道:“英国公请示太子,宝船何时能驶进刘家港(即苏州太仓市舶司)。
朱高炽略一思索,令道:“明天清早,港口那些为丰城侯运送军资的船只,就会分别启航前往福建行省的泉州市舶司与浙江行省的宁波市舶司。”
“文弼他们,可以在明日清早入港。你现在可以去着手准备,迎接北征凯旋而归的将士”。朱高炽胸有成竹地对宦官令道……
而此刻直隶海域上艳阳高照,微风徐徐。
张辅乘坐的宝船,是天子的御船,亦是明帝国最大的宝船。只是这宝船是最大的同时,但也大得只能在海上行驶,而无法进入长江。
至于天子本人,为什么没在天津码头登上宝船?永乐皇帝早已决定,他率军从陆路回京。当然不少功勋认为,皇上其实是不想放弃骑着高头骏马,在陆路上享受凯旋而归的荣耀。
不管实际究竟怎么回事。张辅不得不带着负罪,不配享受凯旋而归的清远侯王友、宁远侯何福、忻城伯赵彝、广恩伯刘才以及受伤的北征将士们乘宝船而归。一直负责为北征军在海上督运粮草的平江伯陈瑄,也与英国公一起乘坐宝船而归。
忻城伯赵彝之所以负罪,是其在北征时期面对军用物资,起了贪念,而被北京行在那些御史给参了。
倒也不止是单单赵彝被御史参了,宁远侯何福也被御史以“数次违反节度”的罪名给参了。
永乐皇帝对他的老部下忻城伯赵彝的罪行,立即做了反应,以军棍将其伺候了一番。打得赵彝真是叫一个皮开肉绽;不过对宁远侯何福,永乐皇帝却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宝现在这些甲板上晒太阳的伤愈地差不多的北征将士,在这些天,一直对大帅对赵彝与何福有差别的态度而议论纷纷。
军人说话直来直去,面对着船上的锦衣卫,这些虎贲军、三大营的伤兵伤将们仍然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直到他们看到张辅与陈瑄以及神策卫(天子十二卫之一)指挥使张輗、锦衣卫指挥佥事张軏上了甲板后,才停止议论。
随着肩上的海东青展翅飞上天空,追逐海鸥之后,张辅沉声地对已经神气十足的伤兵们道:“你们若是想之后与陛下一起进入京师,到了苏州后,可以在苏州等陛下”。
听到伤病们的欢呼,张辅黑着脸继续地道:“但若是发现尔等在苏州,逛窑子逛得连脚跟子发软,以至于最后进城之时萎靡不振而折了陛下的威风”.
听到将士们的哄堂大笑,张辅板着脸地道:“那就休怪我,之后军法无情”。
看到将士们纷纷发出讪笑,随后却认真议论起如何在进入京城耍威风起来,克制住心中笑意的张辅发现海面上一条快船,正迅速向宝船行驶而来。
是之前派出的锦衣卫,回来了。
从锦衣卫口中得知明日清早就能进入苏州太仓的刘家港,张辅对一旁变得心事重重的陈瑄道:“彦纯,留在苏州的虎贲(天子十二卫)与京营(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伤兵,就让张輗、张軏来管理,如何”?
虎贲、京营、水师是明军中的三大精锐,都是那种桀骜不驯之兵。而好勇斗狠、打战又奋不顾身的军士一直是这位想打哪,就打哪的陛下的心头肉。
所以听到英国公令自己的两个弟弟,在苏州来管理虎贲与京营已伤愈的将士,陈瑄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随之,陈瑄拱手地向张辅回道:“是”。
张辅对陈瑄微微一笑,就对他两个伤还没好利索的弟弟吩咐道:“在苏州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得虚心向平江伯请教”。
听到两个弟弟一如既往的应诺之声,张辅对脸上浮现出丝丝难色的陈瑄认真地道:“若是二子不服管教,平江伯大可军棍伺候”。
陈瑄稍微一愣,想到这次北征张輗、张軏皆有升职,这两兄弟平素里的为人也是那种彪悍、酷爱争强斗狠而又足智多谋之人。
略微想了下,陈瑄笑着对张辅说:“张英公的兄弟出自将门,两军交锋之时亦是奋勇向前,如今更是陛下亲军的指挥,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服张英公的军令”?
听到平江伯如是说,张輗、张軏心中如同吃了一个苍蝇。陈瑄的话很明白,若是自己带着虎贲与京营在苏州出了问题,丢的是陛下与张家的脸。
而皇上与兄长平日里又最注重颜面,若是折了他们的脸面,一顿暴揍是绝免不了的。
看到两个弟弟脸上生出的顾忌,张辅向陈瑄淡然一笑。陈瑄笑了会,道:“至于虎贲与京营在苏州这边的驻地与物资调配,我自是不敢去慢待陛下的心头肉”。
说完,四人脸上都浮现出笑意。
而得知这一切后,甲板上的虎贲与京营的士兵则是一脸自得,虎贲与京营在军中向来是吃的最好的、打战最不要命的,他们对皇上对自己宠爱,从来就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宝船上没有任何人,对得明日才能进港而说什么怪话。他们都知道现在的刘家港正在为在浙闽海域剿倭的水师,运送军资。
依他们对皇上的了解,即便皇上此时在船上,皇上也会等。
相对于运送军粮这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凯旋而归这种颜面上之事,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认为必须押后等待。
当看到海面上,运送着犒赏酒肉的广船渐行渐近,张辅令张輗、张軏准备交接后,并与陈瑄下了甲板。
看到张辅令锦衣卫把清远侯王友、忻城伯赵彝、广恩伯刘才三人叫到他屋内后,陈瑄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道:“张英公,我能否去与宁远侯何福说说话”?
张辅心中一讶,看向陈瑄的眼神也多一些敬意,张辅道:“可以”。
听到平江伯说已得到英国公的首肯,守卫在何福舱房前的锦衣卫把总,迅速地打开了舱门。
当关上舱门后,这位锦衣卫把总就听到不远处张英公的怒吼,他依稀听到张英公怒斥地道:“之前在长沙府,你就什么事情都要雁过拔毛。但不曾想今日得以封爵,得享这么高的荣誉后,还改不了这偷鸡摸狗的毛病”?
不知忻城伯赵彝说了些什么,把总只听到英国公大怒地道:“你缺钱,可以向陛下说,也可以跟我要。陛下与我能不给你吗?犯得着去偷吗?还要不要脸”?
当把总听到清远侯王友、广恩伯刘才忍俊不住的笑声后,他又听到英国公对清远侯王友、广恩伯刘才的斥责声。
对于清远侯王友、忻城伯赵彝、广恩伯刘才,这位锦衣卫把总知道他们没事了。
之前陛下就已经对他们责打了。现在张英公虽然如此痛斥,但其实就是关着门将这事做最后了结了。毕竟他们是陛下的老部下,陛下将来还是用他们的。
把总深知,反而这位陛下不曾责罚、张英公对其忽略的宁远侯何福,才是麻烦大了。
何福舱房内,何福与陈瑄也能听见张辅的怒骂声,这让屋内原本因沉默而压抑的氛围稍微得以缓解。
何福开口了,他对一直喝着茶的陈瑄道:“平江伯能在此刻来看我,就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陈瑄心中微微叹息了一下,道:“太祖第七次北伐与第八次北伐,我当时都是今上的部下。宁远侯若有什么冤屈,我可以择日向陛下说说”。
何福叹了口气,对陈瑄道:“这次北征王友与刘才的营啸在乎缺粮。陛下英明神武,兵粮这事自然不能怪他;太子敕令提督九边的张小帅与大帅会合,虽导致后方群龙无首,继而失去了调度,但太子日理万机,也不能将这事怪他”。
何福看了一眼额头开始冒汗的陈瑄后,接着叹道:“而当时大帅是令张小帅在后方辅佐赵王,现在缺粮造成营啸,这责任是明摆着的”。
听到何福这番掏心窝子话,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陈瑄自然明白何福会导致如此。陈瑄自然也知道现在军中有将英明神武的陛下称之为大帅,将战功仅次于大帅的张辅称之为小帅。
赵王的赵王妃是何福的侄女,在赵王没有请罪下,陛下自然是对赵王这种缺乏担当、不为父分忧的行为感到失望、愤怒,继而开始清除赵王在军中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