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缘一觉醒来,阳光明媚,仿佛没有过心机。
昨天回到了那间小屋子,看到了那个人,还看到了那个少年。
之后发生了什么?李复缘完全记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被擦除地如此干净,连橡皮屑都没有留下。
……
空白的,就像是从来没有在上面书写过。
失忆这样的事,对小孩子过于难理解了。
李复缘只觉得自己丢失了一部分,这一部分如果还在的话,也许不会有多大用处;但是一旦消失不见,内心的惴惴就会强迫自己把它作为很重要的事看待。
因为未知总是令人恐惧。
他不知道昨晚晚归的母亲在台阶上抱起熟睡的他时,颤抖着快来不及呼吸,那个安静的侧脸是如此熟悉,无声地呼唤着。她突然想起奈瑟说过,如果再不从回忆中释放,那么谁都没有可能幸存。
多讽刺啊,那个人拼尽一切,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么。
舞会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无聊在于每个人都带上自己最好的面具,却都没有空闲去欣赏别人同样精心打扮的妆容。这样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作为奈瑟·索尔丹的独子,李复缘不得不从三岁开始被迫参加不计其数的,被称为名流云集的舞会和筵席。他对此到没有多少抵触,只是纯粹的无所谓,一种让人有点心寒的漫不经心。
那个人,是指他的父亲。
再次穿上剪裁精致的手工定制小礼服,滚金花边在灯光的映衬下典雅富丽。
觥筹交错中恍然是人们互相交换着甜蜜的毒药,刻意的讨好的笑声,妩媚的儒雅的眼神,李复缘捧着一小杯果汁走在其中,仿佛在与尘世逆流而行。
眼睛里什么都没留下,只有水晶杯在碎钻般灯火下发出晨星的光芒。
不远处有一个高大得过分的人,灰金色的短发,鸽子灰的眼眸,英挺的脸庞,不知何故明明很合身的亚麻色西装在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他站在李复缘最喜欢的芝士蛋糕旁边,一边啜饮着香槟一边扫过有意无意在他周围晃动的人们。
李复缘一路默默挤过去时是低着头的,所以他不知道那人看见他时极其自然地放下了酒杯,也更不会知道那人一直插在裤兜的右手慢慢紧握成拳。
他就这样低头走着,走向预定的未来,以他最常有的、如同梦游一般恍惚的表情。
当李复缘反应过来有人狠狠环臂箍紧了自己时,一群贵妇早已不顾矫揉造作的矜持尖叫着散开。他抬头,一双弥漫着茫茫雾霭的眼睛看着自己,所有的言语都被阻挡,只有香槟恬淡的气息充斥着无言之境。
十米开外的舞台上奈瑟湛蓝的眼神锐利如刀,人群自动划开,任两方在诡异的氛围中沉默。大厅里浅浅流淌着勃拉姆斯的小夜曲,兀自悠游。
索尔丹先生沉吟半响,镇定地开口:“说吧,什么价码?”
“开什么玩笑老大哥,我要绑架勒索会亲自来吗?”对手吊儿郎当的表情轻蔑。
实际上他只是让李复缘坐在他左肩,右手飞快地转动着一把长刀,人们却依旧在利刃切开空气的风声中感受到了转瞬的杀意。
奈瑟故作无所谓地笑,但眼睛中的冰冷暴露了主人此刻的紧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你躲到什么山谷里终此余生了呢……果戈里。”
“我是早该死了,我懂你的意思,”手中的刀转息停滞,随即被恣意地上抛又轻巧地接住,人群中顿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但是你以为你自己本该活多久呢——如果让这里的所有人知道你到底养了一个怎样的后代的话?”
说话者满意地看着奈瑟昂贵奢华的衣料下肌肉一僵,语气更加轻慢:“醒醒吧,你还不明白么,这十年来你做的事只是重蹈覆辙,看看你已经毁了多少人了……”
“重蹈覆辙?”奈瑟长眉一挑,“我一直坚信我在扭转曾经的错误。”
“上一次犯下弥天大错的罪人也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上次也是,还有上上上次……”
“够了,”奈瑟语气冰冷入骨,“失败者没有任何资格评论我的所作所为。”
果戈里突然收敛了所有挑衅神色,长刀直直落入手心,方才能看清上面雕刻的古朴而隐晦的花纹,闪耀着古铜色光芒。
他认真地看着奈瑟:“多少年了,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变了,奈瑟。结果到今天才发现,那都是他娘的胡说八道,你没变,我没变,所有人都没有,我们还是一样该死。那家伙真不值得,如果我是他的话,也许毁掉这个世界我会更开心。
“就比如你,还是以前卡塞尔里的那个争强好胜的杀胚头子,而我,还是败狗一只。只是既然你要胜利者和你对话,那你就准备好品尝失败的苦涩滋味吧。”
话音刚落,人们便只能感觉到两股强风掠过,针锋相对的位置爆发出一阵金属清脆的敲击声,恰似和着流水般曲调的节拍,连绵如歌,甚至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两人都没有使用枪支,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后迅速地分开。奈瑟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温度,只是坚定地看着对手。
果戈里却低下头看着他手中的武器:“你还记得这柄刀么?诺顿那个倒霉家伙居然叫他‘暴怒’,其实它是最冷静的一把刀了。真的,只有冷静到残酷的刀才能杀人,所以‘狄克推多’才只能是一把指挥刀,而不是上阵的武器。”
“你看,”
果戈里表情淡然,“战争还未开始,你已成败局。”
他左肩上还稳稳坐着李复缘,左手一直扶着让孩子没有在刚才短暂的械斗中掉落。
“你到底要什么?”奈瑟终于无法克制,眼睛里燃烧起蓝色的火焰。
“让他走。”
“哼,别做梦了,你以为我那么好威胁?”
果戈里仍然一脸轻松:“你是不好威胁,可我也没说要威胁你呀。”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朝奈瑟的身后挥了挥手,笑地邪气:“好久不见,安雅,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奈瑟的背影里,安雅漆黑的瞳孔中流露出藏青色的悲伤。
然后他又收回视线,无所谓地看着男主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学校还因为血统问题驳回过你们的结婚申请。那反对你们生下这个孩子的人又有多少呢,在当年那个敏感的时期?”
不顾人群中四散传开的惊恐,他突然转向李复缘,满脸轻松地对他解释:“那时神明刚刚被族灭,序列者中却流传着还有神明残存的流言,可是让人度过了好长一段惶恐的时间呐,两个A级的序列者诞生的孩子,难保不会是高危血统。你的爸爸妈妈可真伟大,小李复缘,他们可是冒着世界重新大乱的危险让你活下来的。”
“像安先生夫妇那样?”李复缘问。
钢琴曲的间隙,天真无邪的童音婉转,在偌大的会场却像是最甜蜜的丧钟,所有人脸色凛然一变。
果戈里安静了一秒,旋即笑起来:“你还认识他们?那你知道他们拼尽全力争取到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够了,果戈里!”一声尖叫凛然而溢满哀恸,把李复缘吓了一大跳,“你要怎么报复我们都是应该的,可……可他还是个孩子!”
“是啊,还是个孩子,”果戈里的语气变冷,烟霭弥漫的眼睛里卷起漫天风雪,“这么说你还有心,安雅?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是个禁忌啊……”
奈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此刻安雅一定滑到了地上,泪水将要淹没她的理智,仿佛早已预见了自己的凋小安的玫瑰。
小安说得对,其实不管当年怎么做,都已经无法摆脱将禁锢她一生的罪恶感了,因为罪孽只有在开花结果时你才能发现,而到那时一切已来不及。谁还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随手在路边播下过一颗种子?
时隔多年,最后的知情人终于出现了,却是他们都没料想到的,以如此玉石俱焚的方式。
“我的要求很简单,放他走。”果戈里重复了一次,嘴角是讥讽的笑容。
奈瑟想,这些人都疯了,都疯了。
他们辛辛苦苦保存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这些本应被黑暗的岁月深深掩埋的故事,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粗暴地翻开。
有些事不是不应该被人所知么,与其让人在无尽的痛苦中无法摆脱,不如让他们在幻影中安详地死去。
这是极富优越感的家族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对没有绝对权力的人,隐瞒既是仁慈。
“……我也要和你一起走。”甜美的童音骤然响起,宛如泉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将天地怎样翻覆。
果戈里回过头来,脸上第一次出现惊诧的神色:
“不得不承认,这是今天我唯一没有料到的——告诉我,小李复缘,你爸爸妈妈就是为了这个才……”
“我只是不像再像现在这样了,就像是被所有人欺骗着,”李复缘淡褐色的眸子像是泉底的烟石,温润,却读不出感情,“我知道你会希望我了解所有我应该了解的,不是么?”
“呵呵,呵呵,”果戈里双肩不住的抽动,掩盖不住的笑声中奈瑟的脸色铁青,“原来是这样……这样啊,我明白了,奈瑟,原来他是这么报复你的,哈哈哈……什么叫自作自受!哈哈,哈哈……”
他豪气地挥挥右臂,一脸无畏:“既然这是他自己的要求,我可就不算绑架咯。”
他转身,人群自动让开,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认真地看着奈瑟的眼睛:“把门口的人都撤了吧,你知道你拦不住我,包括这个孩子。我现在唯一想要你明白的是,奈瑟,很多事情就算你再好心费力地为别人规划好,那也不是他们的生活;人们有权知道真相,就像这个孩子,只要他醒悟过来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谁也不能阻止他。你以为就算我今天拒绝了他,他就会停下自己的脚步么?所以,不要再坚持了,你就是不会妥协,一直没学会。”
你当年,不就是这样,害死了……那个人么……连他的死亡,都不能让你清醒吗。